沈玉兰和沈爱立面面相觑,不知道俊平听到了多少。
沈玉兰最先反应过来,用眼神安抚了一下爱立,当做没事人一样,试探着问道:“俊平,头晕不晕?要不要喝点水?”
沈俊平摇摇头,望着母亲有些憔悴的脸,因他出事,妈妈这几天估计都没有好好休息,眼圈一片青黑,人看着也苍老瘦削了好些。
心头微微有些哽咽。
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他想不到那个在他跟前一口一个“女婿”的岳母,会编排、瞧不起他的妈妈,而冬青对此,竟也视而不见。
他回家次数不多,冬青刚进城来当工人的时候,他还担心会不会和妈妈处不好,毕竟生活习惯、思维方式都有很大的差距,尤其是她妈妈长期做护理的工作,在卫生习惯方面,格外讲究些。
但无论是妈妈,还是冬青,都在信里告诉他一切挺好,他每月回家来,两个人看起来也很融洽。压根不知道,她们私底下有这样的龃龉。
而且看妈妈的意思,即便是这次,她依旧不准备和他说。
知道妈妈是不愿意让他养伤期间为这些事烦神,沈俊平也没有当面戳破,轻声道:“妈,你回去好好睡会,让小妹在这儿看会,我也好久没见到小妹了。”
沈玉兰见俊平不像是听到的样子,心里也略微松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好,我先回去,晚上来换爱立,她明儿个不好再请假了,得去上班。”
沈俊平应了一声:“好!”
等沈玉兰一走,沈俊平就看向了爱立,一双眸子沉沉地望着妹妹:“小妹,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冬青在家里欺负你们了?”
沈爱立一愣,望着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刚才你都听到了?”
沈俊平轻轻“嗯”了一声。
沈爱立都以为哥哥刚才那么平静,是真的没有听到,摇头道:“哥,也说不上欺负,不过我和你说实话,她和我们家不是一条心,”
又接着道:“当时她妈妈乱说的时候,嫂子就在房间里,我把人骂走后,去推她房门,发现她也听到了,可是她一句阻止的话都没有。”微微叹气道:“哥,这到底是你自己的婚姻,我们什么意见都不重要,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想法。”
感情这种事,到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沈俊平望着妹妹,张了张口,到底没和妹妹说他的婚姻也应该兼顾家人的感受,而是换了个问题,“上次骗钱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间病房只有他们兄妹,但是“投机倒把”这几个字,沈俊平仍没有说出口,怕给人听到,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沈爱立低声道:“是和她一个中学同学,叫宋岩生的,一起合作,嫂子负责出钱。”
沈俊平忽然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杨冬青,这么重要的事,他一点不知情,而且,连宋岩生是谁,他都不知道。
“哥,你也不用太担心,后面妈妈和我逼着她拍电报,要了将近一半的钱回来,把家里的外债还清了。”见哥哥神色还好,才补充道:“我们估摸着,宋岩生这次可能出事了,嫂子最近应该是收到了他的信。”
“你觉得她小产,和这件事有关?”
沈爱立回道:“我也不能确定说,就是因为这件事,你们毕竟是夫妻,最基本的沟通还是需要的。”
正聊着,忽然有人敲门,是三位男同志,提着两大兜东西,其中一个问道:“沈俊平同志在吗?”
沈爱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自家哥哥道:“王主任好,我在。”
被称为王主任的道:“沈同志你好,我代表矿上,来看望你,不知道你现在情况怎么样?”又看向沈爱立道:“这位是沈同志的家属吧?”
沈爱立忙道:“诸位领导、同志们好,我是他妹妹,我哥今天刚做了腿部的手术,目前状态还不是很好。”
王主任点点头,皱眉道:“这次情况确实凶险,多亏了沈同志返回去救人,没有造成更大的事故。”
又看向沈俊平,笑着道:“我们这次来,除了是慰问沈同志以外,还要通知你一个好消息,鉴于你此次的英勇表现,我们矿上准备上报申请,给沈同志把右`派的帽子摘了。等沈同志出院以后,可以去我们矿上做文职类工作。”
确实是个好消息,就光是摘帽子,沈爱立都觉得值得大贺。
这代表着,哥哥又恢复了政治上的前途。
等一行人探视完,准备走的时候,王主任将两兜东西递过来,道:“其中有一份是杨方圆同志让我们带来的,说是你积攒了许久,准备这次带回来的,另一份是我们矿上的一点心意。”
沈家兄妹俩忙感谢,就见王主任又拿过来一个信封,“这是杨方圆同志托我们转交给你的,他情况还好,已经回岗了。”
沈爱立总觉得杨方圆的名字有点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等人走后,沈俊平将信封打开,发现里头除了信以外,还有五十块钱。将信看完以后,就将钱递给爱立,“你先拿着付医药费。”
沈爱立道:“哥,你先留着,医药费我们这边付了。”
沈俊平坚持让妹妹拿着,他知道家里没有多少钱,冬青那一千块钱还包括妈妈借的外债呢!指着其中一兜山珍杂货道:“这是哥哥周末去乡下给你淘换的,妈妈说你在外面租了房子住,刚好可以带过去自己做着吃。”
沈爱立看了一眼,有干蘑菇、核桃之类的山货,还有鱼虾、干菜,用枯草包着的小鸟蛋,忙道:“哥,你看我都好了,用不上,你自己这回吃了大亏,稍微搭着吃点正好。”
沈俊平摆摆手,示意妹妹不要和他拉扯,缓声道:“你不收,哥哥心里受不了。”说完这句话,沈俊平微微红了眼眶。
自家几个工人,还让妹妹饿得浮肿,沈俊平每每想起,都觉得是自己的一意孤行和任性,让妈妈和妹妹经历了许多不必要的担忧和磨难。
沈爱立见他神色有异,也没有再说,问了他一些矿上的事,聊着聊着,沈俊平精力不济,到底睡着了。
沈爱立坐在床边,将先前樊铎匀那封信又拿出来看。
信很长,写了四页纸,第一页是说了谢林森电报和对他的简单介绍,第二页是回答了她关于异性之间是否有真挚的友谊,只见他回答道:“我至今未遇到过,但并不能排除它存在的可能性,我明白你的顾虑,爱立,如果你此问有意征询我的意见,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必过分拘泥于异性关系问题,我相信你的为人……”沈爱立看到这里,都忍不住拍拍胸口,觉得这个对象真是过于优质。这趟申城之行,一点都不亏,成功拐带了一个对象回来。
某人压根不记的,去之前,她可从来没考虑过对象这个问题。
沈爱立又接着往后看,见他提到了在黎族橡胶种植基地的一些事,顺带和她介绍了一些橡胶的属性问题,还说给她又寄了一些副食品,催她快些给他寄一两张相片。
落款是“铎匀”。
沈爱立反复念了两遍“铎匀”,觉得都像“多云”,准备下回给他写信,开头可以用“多云同志”。
这边沈玉兰一进家,江梅花就围了过来,紧张地问道:“大妹子,俊平今天手术怎么样啊?”
沈玉兰淡道:“挺好的,和先前医生说的差不多,没有大的问题。”
江梅花面上闪过不以为意,都成了跛子了,还不是大问题,上次冬青表叔出院回家,她可看到了,就是个真跛子,她都能想象到,踩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样子,要是落雨天,还不知道要在泥地里摔几滚,想想都觉得磕碜。
她家女儿可不能跟一个跛子过日子。但是眼下,女儿还在坐小月子,得把身体养好再说,面上就有些担忧地道:“那就好,那就好,亲家母,我们乡下人都说吃什么补什么,你看这几天能不能多买点骨头,我在家给俊平炖点骨头汤送过去。”
沈玉兰淡淡道:“你照顾冬青就不容易,俊平这边,我自己想办法。”如果今天爱立不和她挑开了说,她可能还真以为江梅花是担心俊平,想到这里,心里都叹气,谁能想到呢!毕竟俊平也是杨家的女婿,又没和冬青交恶,怎么会有人对自家女婿都这样冷漠?
房间里头,杨冬青听到动静,忙下了床,问道:“妈,俊平哪天能出院啊?他脑部的淤血是不是没事了?”
沈玉兰听她这样问,知道是还有几分担忧俊平,也没给她脸色,回道:“淤血说是都散了,我和曹医生、老姚都商量了下,准备让俊平还住一周再看看。”
杨冬青忙念叨:“谢天谢地,可吓死我了。”说完又偷偷看了一眼婆婆的脸色,嗫嚅道:“妈,有个事,我想和你道个歉。”
沈玉兰一听这话,来了兴趣,“哦?什么事?”
就听杨冬青道:“我妈今天上午带了一个亲戚回家来,说了一些混账话,给小妹听到了,不知道小妹和你说没,对不起妈,我妈妈一时没把住嘴,胡乱咧咧。”
江梅花听到女儿提起这茬事,瞪了女儿一眼,面上也讪讪地过来道:“大妹子,真对不住,和人闲聊,就胡乱扯了几句。”说着还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沈玉兰可不吃这一套,不软不硬地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姐你也不用这么见外,多大点事,我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那些嘴碎的,说的什么都有,风言风语听得多了,早就不当一回事。”
江梅花厚着脸皮附和道:“是,大妹子你肚量大,不和这些人计较。”
沈玉兰懒得和她们多费口舌,道:“我这几天没睡好,先去睡下,冬青这边,亲家母你多多照看。”
等沈玉兰进房间了,江梅花忙将女儿也拉回房里,埋怨道:“你开这个口干什么,让你妈难为情,死伢子!”
杨冬青不高兴地道:“妈,我婆婆对我真挺好的,这事是我们做的不地道,人家不欺负我们,我们也不能欺负人家。”杨冬青现在就怕俊平知道这些事,她是知道,俊平对妈妈和妹妹都看得很重,上次他妹妹浮肿的事,她都再三解释缘由,就怕俊平把责任往他们身上揽。
她现在都后悔,告诉她妈妈,爱立和俊平不是一个爸爸的事。这件事也是她先前和俊平聊天的时候,无意中得知的,俊平说他亲爸,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去东北抗日,再没了消息。
她就觉得奇怪,明明这兄妹俩差了六岁,他爸爸早几年就不见了,爱立是哪来的?
一开始她还以为爱立是抱养的,没想到俊平说,他们不是一个爸爸。但是对于爱立生父的事,俊平却是闭口不提,只说他年纪小,不记得了。但是杨冬青总觉得,她每次一提起这个话茬,俊平的脸色就不一样。
想到这里,又叮嘱她妈妈道:“马上俊平回来休养,你可不准在他跟前提那些有的没的。”
江梅花面上没有反驳女儿,点头道:“你放心吧,妈妈心里有数。”心里却不以为意,一个跛子,一个连长,以后可能还是团长,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又道:“你现在的事,就是好好把身体养好,其他的就不要瞎想,妈妈心里有数。”这么说着,却在盘算着用什么法子将女儿接回家住,这小月子也有一周了,再休养个一周,她估摸着回家就差不多,要是再拖下去,安少原那边的探亲假都得结束了。
等晚上沈玉兰去换女儿的时候,看到了床底下两大网兜的东西,得知矿上的领导今天过来了,还承诺给儿子上报摘帽子的事,眼泪都不由在眼眶里打滚,因为这一个帽子,她忧心了多少个晚上,她本来在出版社当编辑的儿子,最后去矿下当苦力,每每想起,沈玉兰都心酸不已。
忍不住抱着爱立道:“真好,真像小妹说的,你哥这回因祸得福了。”
沈俊平也挺高兴,让妈妈把领导带来的两罐奶粉,拿一罐给小妹,沈爱立忙摇头:“我那里还有,樊铎匀上次给寄的,我还没吃完,这留给哥哥。”
“樊铎匀,你们不是好几年没来往了吗?”沈俊平听到这个名字,还有点惊讶。
沈爱立奇道:“哥,你也记得他?”
沈俊平点头,“怎么会不记得,你们中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关系不是挺好,他经常送你回家,我看你书包里,有时还蹦出那么一两颗奶糖,我问你是谁给的,你还骗我说不知道。”
试探着问妹妹道:“他怎么给你寄奶粉了?”
沈玉兰看好戏一样地看着女儿,想看看她怎么诌,就听爱立道:“哦,他听他姐说我得了浮肿,就给寄了一些副食品过来。”
沈俊平也看到了妹妹微红的耳朵,和妈妈对视了一眼,也没有挑破,只轻轻道:“他以前就挺关心你,有一段时间,你俩不知道是不是闹了矛盾,不怎么说话,我看他还经常偷偷跟在你后面,送你回家。”
沈爱立对这些事,一点没有印象。准备下回问问樊铎匀是怎么回事。
沈玉兰听得好笑,却是对小樊同志印象更好了点。不怕一早有心思,就怕没有心思。
和爱立道:“一会没有公交车了,你快回去吧,明天不好再请假了,你哥这边,我再请两天假照看一下就差不多,后面让护士们多帮帮忙。”
沈俊平叮嘱她将东西带着,沈爱立推辞不过,到底拿上了。
等女儿一走,沈玉兰才笑道:“那个樊铎匀,我看她俩怕是处上对象了,你和妈妈说说,小伙子长得怎么样?”
沈俊平道:“挺好的,他姐姐也挺喜欢爱立,有几次我回家来碰到,还问我爱立的情况来着。”
这么一说,沈玉兰也挺满意,她知道樊铎匀父母都不在,就一个姐姐,和儿子道:“就是太远了,在海南上班呢!”很快又道:“要是在这边有了家庭,按照政策,应该也可以申请调回来。”
沈俊平知道政策是政策,真要调回来,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他的事业在那边,愿不愿意回来也是一件事。
但是相比较前头的那个魏正,母子俩心里都明显觉得,这一个要好太多。
沈俊平想到今天小妹和她说的杨冬青的事,沉吟了一会,问妈妈道:“妈,我和冬青成婚,是不是给你和小妹带来了很多不愉快?”
沈玉兰被问得一愣,半晌才道:“怎么说这种话。”却是也没有否认。
见儿子直直地看着她,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实话和你说,妈妈本来准备等你伤养好以后,让你带着冬青一起去宜县生活,到底你们俩是夫妻,你们自己觉得能处下去就处下去,没有必要和妈妈一起捆绑着,妈妈自己攒养老钱,我又是学护理出身的,以后老了,也不用你们费心,你们偶尔回来看看就成。”
这话说得,让沈俊平当场就红了眼眶,“妈,你这话让儿子怎么受得了,你拉拔我和爱立长大,多不容易,为了我,你牺牲了多少!如果不是我,你……”沈俊平说到这里,忽然断了声,没有敢提,怕又惹妈妈伤心,他是记得的,当时他就听外公外婆私底下偷偷聊天的时候,说谢家那边不想让妈妈带着他。
那段时间他夜夜睡不好觉,就怕妈妈把他一个人扔下。
但是妈妈没有。越长大,他越知道,妈妈牺牲的是什么!
带了点哽咽问道:“之前你们怎么一点都不提呢?”他第一次知道冬青对家里的压榨,还是妹妹得浮肿病的时候。
沈玉兰拍拍儿子的肩膀,故作轻松地道:“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还好哭起来,没事,都过去了。”
“你和爱立都好好的,妈妈就没有别的苦恼。就是,我和你妹妹确实和冬青处不到一块去,我想着你们都大了,应该自己生活,没必要再和妈妈住在一块,平时一个屋檐下,磕磕绊绊总是有的,时间久了,没有嫌隙都生出嫌隙了。”
沈俊平应了一声,“好,妈,我带冬青去宜县。”
沈玉兰也没有再说,借口出去打热水,让儿子自己一个人平复心情。
却不知道,江梅花可比他们焦心着让女儿早点回到杨家村的事。第二天一早,沈玉兰先去菜市买了一些骨头和猪肝,分一半拿到医院的食堂,偷偷给掌勺的师傅拿了一点帮工钱,麻烦他帮忙做下。
等安排好,才将另一半送回家,交给江梅花后,自己正准备去睡一会,就听江梅花道:“大妹子,俊平马上也要回来休养,我想着,这房子也住不开,我带冬青回家住半个月吧,农村里,鸡蛋、山货比城里好搞很多,营养是能保证的。”
说着,又看了看沈玉兰的脸色,接着道:“而且她弟弟妹妹也很久没看到她了,一家人都念得紧,刚好冬青最近也不能上班,能在家里多待几天。”
沈玉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家里三间房子,俊平回来可以住爱立的房间,或者是住她的,她住爱立的房间。
而且,哪有小夫妻俩好久不碰面的,这一碰面,又要立马分开的?
她还以外,江梅花会说,让自己安心上班,等俊平出院,她一个人在家看顾下小两口就成。
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问江梅花道:“大姐,这话怎么说?”
话一出口,沈玉兰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忽然就明白了江梅花的打算,只觉得像有一盆冰水将她浇得透心凉,她儿子还没出院,江梅花一句情况都不问问不说,竟然毫无廉耻地做这种打算!
沈玉兰气得咬着牙,生硬地问道:“这样啊,那大姐觉得冬青在娘家住多久合适?半个月?半年?还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