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
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
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晏几道•《木兰花》
悦影湖,又有北西湖之称。想当年,江南第一美人苏雪影嫁入风家,当家主子为了博美人一笑,一声令下,建造了这仿西湖,把整个杭州西湖的美景原封不动地搬到了风府。此举劳民、劳力、伤财,更惊动了汴京的皇帝。皇帝亲临风家,在赞叹工程之浩大,所建西湖景色之唯美逼真的同时,御笔一挥,留下真迹,为悦影湖题字。
能花这番心思,想必风家的主子真的很爱他的夫人吧。
有夫如此,当时的风夫人一定打从心里欢喜能嫁到这样一个好夫君。
站在青石桥头,清晨的阳光和煦而温暖,微风拂面,沁入心脾,让人心旷神怡。
湖水平静清澈,岸边杨柳青青。
这儿的确是处不错的景致。
“华姑娘,一早好兴致呀。”女子的嗓音柔和但不娇媚。
她转身,见一蓝衣少妇,款款走来。“兰姨,早。”她行礼。
兰姨,闺名何芷兰,已故风夫人的亲妹妹。新婚没几年,丈夫便因病去世。丈夫去世前,她未能生下一儿半女。风夫人见妹妹在夫家孤身一人,于是把她接进风家小住。若有合适的人选,也好替她另觅良缘。
兰姨的夫家对此并不反对。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谁忍心让一个大美人儿年纪轻轻就守寡一人,独守空闺?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一住就是那么多年。
唉……这兰姨看起来才三十好几,年轻时就孀居一人。真是印证了一句老话:天妒红颜。
“免了,免了。华姑娘可是府上的贵客,多礼了。” 兰姨浅笑。
见何芷兰独自一人,华思染问:“兰姨,没有带婢女伺候吗?”
“呵呵,难得这么好的天,一个人走走多好。华姑娘不也是么?”
两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相约不如偶遇,华姑娘与妾身做伴可好?”
“兰姨客气了。思染恭敬不如从命。”
俩人下了桥,并肩而行。
“华姑娘觉得这湖美吗?”兰姨不经意地问。
“兰姨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思染。”
“好。”她看向她,又问:“思染,你觉得这湖美吗?”
“美。”一般人都会觉得这湖十分美丽吧。营造工艺细致精良,把杭州西湖仿得惟妙惟肖。只是……
“哦?”兰姨似乎在等她把话说完。
“只是假的毕竟是假的。”她斗胆说出自己的想法。
话刚出口,她开始对自己的鲁莽后悔起来。在风家的地盘上对一个风家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呵呵,是吗?”兰姨不怒反笑,“原来也有人这么觉得。”
原来“也”有人这么觉得。难道……兰姨也有这种想法?
“兰姨,我……”她觉得她必须得解释点什么。
“思染,你知道这悦影湖的来历么?”随手抚弄着岸边的柳枝条,兰姨问。
“知道,刚进府时听管家提过。”管家说起悦影湖来历时脸上洋溢的得意之色,她至今仍记忆犹新。
“风家祖上有一位当家主子娶了江南第一美人苏雪影为妻,夫人从杭州远嫁洛阳,一直思乡心切。于是,主子便下令大兴土木,活生生地把夫人家乡的西湖美景搬到了洛阳风府,以解夫人思乡之情,取名悦影湖,成为当时天下的一段佳话。” 兰姨回首,“管家是这么说的吧。”
丝毫不差!华思染暗自一惊。“兰姨……好记性。”
“每逢有客人来风府,管家都是这般说的,想不记得也难啊。”兰姨抬首望天。
“风夫人很幸福,能有这样疼爱自己的丈夫。”华思染由衷道。
“那……你想知道后来的故事吗?”
后来?难道不是从此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共此一生吗?
没有等她回答,兰姨径自说道:“江南第一美人苏雪影,人美,可身子也弱。嫁入风家短短五年……就过世了。”
红颜薄命,可惜啊。“风夫人早逝,风家主子一定悲痛欲绝吧?”她问。
“三月之后,风家主子另娶新妇进门。”悲痛欲绝?或许有过吧。
华思染怔住。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兰姨轻笑,看向她,笑中满是无奈,也把她的惊愕尽收眼底。“还会觉得这湖美么?”
光鲜亮丽的背后竟然是这种凄惨的结局……男人的爱真是残酷。
双眸掠过眼前的美景,曾经的千古佳话啊……如今仿佛变成了一段笑话。
她反倒是有些庆幸起风夫人的早逝了。至少她在世时是幸福的,能独占丈夫的宠爱。若要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纳新妇进门,这种苦……简直生不如死——就像娘那样。
“吓到了吧?” 兰姨见华思染脸色怔然,关切地问道。
“有一点。”她承认。“原来美丽的故事也不一定会有完满的结局。”这个道理她以前就懂,却总忍不住抱有希望。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兰姨低声吟道。
是感叹物是人非么?华思染侧脸看着她。
她,非常美丽,面如桃花,眸似秋波。时光在她脸上留下的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一种韵味,举手投足间的风韵,宛如一朵空谷幽兰。
“兰姨十分美。”恐怕年轻时,求亲的人要把门槛都踏破了吧。
“是吗?”兰姨嘴角微微扬起,透着似有似无的自嘲,“我今年四十有三,再过几年,剩下的也只是一幅臭皮囊罢了。”
四十有三?她以为她至多不过四十呀……
“又吓到了?”兰姨好笑地问。
“嗯。”她诚实地点点头。寻常女子对人总是避讳提及自己的年纪,即使为人妇者亦然。可兰姨却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一般自然。
而她,不过是个外人。
“呵呵,丫头,和你说话很有趣……啊,前面,不是御轩么?”
向前看去,风御轩正向她们走来,身影颀长伟岸。
“兰姨。”风御轩请安问好。
“风爷。”华思染福身。他点头。
“御轩,今天不用忙吗?”她的外甥现在可是一家之主,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
“御轩路过此地,瞧见兰姨在,便过来了。”
“近来可好?”兰姨问。
“御轩近来一切安好。多谢兰姨关心。”风御轩答道,语调没有一丝波动。
你好?你当然好!有三位美人相伴,怎会不好?“一家人,不用客气。”
整个风府除了雷澈,就属她这个外甥最冷冰冰了,一点都不可爱,真是破坏了眼前的好景致。“我累了,想回房歇息。你就陪思染再走走吧。我这个老婆子,先走了。”兰姨说完,也不管风御轩是否答应,缓步走开。
“兰姨喜欢说笑,请华姑娘不要见怪。”语气中似乎有些无可奈何。
“兰姨是个很特别的女人。”见兰姨走远,身影逐渐消失在楼阁之中,她转过头,不期对上的双眸。
第二次了……他的眼睛很漂亮,黑色的眼珠,透着晶亮,深邃迷人,就像是幽深的大海,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首先把眼别开。她……不应该这样看人——而且是一个男人。
她垂下眼,轻咬着唇。
“华姑娘在风府住得可习惯?”男人的声音客气冷清。
“风府待客周到,多谢风爷的关心。”她顿了顿,又说:“谢谢昨日风爷派人送来的翡翠白玉兔。”
华思染隐约可以感觉到这位风家主子在她、赵郡主、杜小姐三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平衡。
比如说,那日洗尘宴上,杜家小姐开口要了羽丝阁的紫纱缎。想不到隔日,风家仆人也把一匹上好的紫纱缎送进了如归居,愣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睡前,听挽翠说,同样的一匹紫纱缎也派人送给了赵郡主。
之后,她发现只要她们三人之中有一人有所要求,其他二人也会得到相同的待遇。
起初,她不信邪,于是随口提起看中风家名下琳琅阁里的翡翠白玉兔。果然,不出一个时辰,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白玉兔就摆在了她的面前。她讶异之际,还要立马装出一脸心满意足的高兴样,否则不白费了主人的一番心思了吗?
当然,还有另外两只翡翠白玉兔,一只送去了敬客居,另一只进了迎宾居。
这下,她可以断定,风御轩在她们三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平衡,一种奇怪的平衡。
是怕人说厚此薄彼么?有些太小心翼翼了吧。
“华姑娘喜欢就好。”
信步沿湖岸走着。他不再开口,她亦然。
她想,他是个不善言辞也自视甚高的人,一般人在此刻即便真无话可说,也定会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来聊聊吧。例如,天气。总比两人相视无言的尴尬好许多吧。
然而此时,沉默似乎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语言。
不行,她要做点什么,这种局面让她心慌。
“风爷贵人事忙,如果没什么事,思染先退下了。”她停下脚步,面对他。
风御轩愣了一下,然后点头,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午膳过后,牡丹园赏花一事,请华姑娘勿忘。”
“奴家知道了,谢风爷提醒,奴家告退。”华思染转身离开,松了一口气。
殊不知,身后的男人背手而立,打量着她,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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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晌午时分,风府迎来了一位贵客——杜相国的二公子,也就是杜家小姐的二哥,杜仲日。
用完午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风府的牡丹园,赏花。
话说这杜二公子,刚到风府,在回廊里偶遇赵郡主,匆匆一瞥,便惊为人天,顾不得舟车劳顿,也加入了赏花的一干人中。
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牡丹,富贵之花,花朵硕大,雍容华贵,历来有“花王”之称。牡丹又有药用的功效,其根皮能入药,药中谓之丹皮,是清热化瘀的良药。
从花色上分,牡丹系以八大色著称。如白色的“夜光白”、红色的“火炼金丹”、墨紫色的“种生黑”、黄色的“姚黄”、蓝色的“蓝田玉”、紫色的“首案红”、绿色的“豆绿”、粉色的“赵粉”。还有花色奇特的“二乔”、“娇容三变”等等。此外,在同一色中,浓淡深浅也不尽相同。
自唐朝以来,牡丹之盛,莫过于洛阳。“洛阳牡丹甲天下”的美名由此而来,流传于天下。更有诗句为证:“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云云。
洛阳牡丹品种繁多,名贵品种不胜枚举。其中“姚黄”、“魏紫”,更被誉为牡丹之“王”和牡丹之“后”,尤为人所喜爱。
只是……
牡丹,喜温和凉爽,惧湿热。民谣曰:“谷雨三朝看牡丹”。牡丹花期短短数十日,现如今将要立夏的天,赏牡丹的最佳时期已过,是谁想出来去牡丹园赏花的?欣赏牡丹叶、牡丹梗、满园落尽的残红吗?
进了牡丹园,华思染才发现自己多虑了。或许全洛阳的牡丹都凋谢了,但风府的牡丹园里,牡丹花开得正艳。
风府的牡丹园很大,种满了牡丹,给人的感觉就如同悦影湖那般——声势宏大。看来,这风家的人造什么都要求大、求好、求气派。
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绿的、蓝的、紫的,还有黑的。黑色的花在百花中向来少见,物以稀为贵,黑牡丹自然也就成了花中珍品。
瞧,那里一片牡丹,一花双色,更是少有,甚为奇特。
风府的花匠真的个个是高手,定是下了不少功夫,才能让牡丹花在几乎过季的时节里开得如此热闹。
“二乔”红白争艳,“姚黄”金光灿灿,“魏紫”光彩照人,“藏枝红”喷红吐艳,“黑撒金”墨里含金,“梨花雪”冰清玉洁,“豆绿”美如碧玉……
满庭的牡丹,天香国色,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园里的花匠,在介绍园中牡丹的习性、品种的之时,也不忘穿插一些关于牡丹的传说和典故,令人觉得不虚此行。
可是,谁晓得,这一逛就是一个下午。她的脚已经开始酸胀。她俯下身揉了揉小腿肚。
“大哥呢?”没瞧见他来赏花。
“听华明说,大少爷午膳前出府办事去了。小姐,您累了?要不要歇歇?”挽翠打着伞,贴心地问。
“不好吧……”众人赏花意犹未尽,她一人停下休息,太突兀了。还是赶紧跟上的好。
“没关系的。”前头,杜小姐拉着风家主子,指着牡丹,问这问那的。雷总管沉默地随侍一旁。杜公子热心地为赵郡主撑着伞,嘴里说着些什么。她和小姐俩与众人已经拉开了些距离,应该不会被发现。
挽翠替她打伞跟着她一个下午,照理也累了,那就稍稍休息一下?
“华小姐,不赏花吗?”白色的身影靠近。
想不到,才下定决心,就被某个人给破坏了。
风府上下,老喜欢一身白衣的男子不作第二人想——对,就是他,莫靖,莫总管。
“莫总管。”华思染强撑起满面笑容问好。
“大家都到前头去了,华小姐独留此地,难道是风府的牡丹入不了华小姐的眼吗?”他笑问,存心不良。
“莫总管误会了,风府的牡丹别具一格,只是我走得有些累了。”她快走不动了。
“哦——”他故意拖长音,“原来是风府怠慢了……”
这人在故意找茬是不是?
“不,是思染的身子比较弱,稍作休息即可。”瞥见他戏谑的眼神,这下她可以完全肯定:他就是在没事找茬。
“那是在下不识好歹,打扰华小姐休息了。”语气里却没有一丝的歉意。
他到是很有自知之明嘛。
“莫总管哪里的话。”她努力维持礼节,“我现下不累了,我们还是快快赶上去吧,免得耽误大家赏花。可是……”她顿了下,“挽翠为思染打伞也累了,可否请莫总管代劳?”谁叫他故意找麻烦?
“为美人打伞,在下的荣幸直至。”戏谑的语气不变。
“小姐,我……”
“还不快把伞给莫总管。”挽翠想争辩什么,被她阻止。
他们三人,走近前方的人群。而那厢,正有好戏上演。
“轩哥哥,那朵醉西施好漂亮,能摘给我吗?”说话的是杜家小姐。
“雷澈。” 风御轩示意身边的雷澈。
“不嘛,我想轩哥哥亲自摘给我,可以吗?”水汪汪的美眸,诉说着无尽的情意。如果说赵凉吟是一株冰山雪莲,那杜月如就像是这牡丹园里的牡丹,华贵端丽,倾国倾城。
犹豫了片刻,风御轩才俯身摘下了花朵,递给杜家小姐。众人面前,容不得他拒绝,他要给杜家小姐些颜面。
杜月如并未接过。
“轩哥哥替我簪上,好吗?”怎料,这杜家小姐得寸进尺。
风御轩迟迟没有行动。看来,风家主子还是明白为姑娘簪花所代表的含义。
簪了,摆明了不把她和赵郡主放在眼里。
不簪,杜小姐颜面尽失,下不了台。
他该不会打算先给杜小姐簪上花,然后再摘两朵,给她和赵郡主也簪上?华思染好笑地想。
园子里,没人说话。
杜家小姐满脸娇羞与期待;赵郡主一贯的置身事外,从容不迫。杜二公子挑高了一边的眉毛;雷总管冰着脸孔;而莫靖,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
一干人都在等,等着风家主子的反应。
华思染笑容淡定,眼眸中却闪露着挑衅的亮光。
风家主子,这花你簪还是不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