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李商隐·《无题》
杜仲日,当朝相国的二公子。方及弱冠之年,就官拜礼部侍郎,朝廷的四品官员。
这杜二公子,虽没有风御轩的英俊傲然,亦没有莫靖的俊朗洒脱,但也称得上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再加上雄厚的家世背景,使得不少京城闺秀芳心暗许。
贵客莅临,风家免不了又是大摆宴席。
“贤侄自汴京远道而来,老夫敬贤侄一杯。”相国公子怠慢不得,风老太爷起身说道。
“老太爷礼重了。家父国事繁忙,无法亲自前来恭贺老太爷六十大寿。临行时,特嘱咐仲日,要仲日表达家父心中愧疚之情。仲日先干为敬。”不愧是官宦世家的子弟,一席话周到得体。
“杜相国身为一国之相,理应以国事为重,客气了,客气了。”风老太爷笑呵呵地抚着长须。
重新斟满酒,杜仲日转向风御轩。“风兄,舍妹到风家打扰多日,仲日敬风兄一杯。”
“杜公子,客气了。”风御轩举杯,一饮而尽。
“杜小姐,还好吧?”风老太爷关切地问。听说伤得不轻哪。
“大夫说多休息几日,等消肿就没事了。舍妹无法出席今晚的宴席,望请老太爷见谅。”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御轩,晚膳后代我去探望杜小姐,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风老太爷叮咛道,“来来,大家不要见外,吃菜……”
杜家小姐下午还好好的,怎么会受伤?
话说,牡丹园里,杜家小姐身着一袭鹅黄色的衣裙,抱着采摘来的各色牡丹,人花相映娇艳无比,满心欢喜地期盼着心上人能把手上的那朵醉西施插入自己的发髻中。
风家主子犹豫着,正在和杜家小姐僵持之际,一只蜂儿救了他。
想来,风府牡丹园里蜜蜂也是品位独特,恰巧看中了杜家小姐怀里的牡丹,不停地围着花儿嗡嗡打转。
杜家小姐千金贵体,哪受得了这样的惊吓?哇哇大叫,胡乱挥打起来。谁料,此举激怒了采蜜的蜂儿。于是乎,朝着杜家小姐的脸颊狠狠地蜇了下去。
“啊——”牡丹园里惊现一声惨叫。牡丹花落了一地。
“快!快!快去找大夫!”杜二公子大叫。
大家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雷澈,速请大夫到迎宾居。”风御轩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忙开了。一大群人赶紧把受了伤的杜小姐送回客房。
片刻间,牡丹园里只剩下四人:她,挽翠,赵郡主和婢女珠儿。
赵郡主看着一地的残花,又瞧了瞧如今空留枝梗的醉西施,不无惋惜地叹道:“看来,花儿还是比较适合待在它原来的地方。”说完,对她颔首,带着婢女离开了。
小小的蜂儿,蜇伤了杜家小姐,却救了风家主子一回。
据说,蜜蜂蛰了人之后,自身也难逃一死。唉……一场僵局因你而化解,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华兄,不知是否曾参加考试,谋取个一官半职?”宴席上,杜仲日始终是焦点。
这也属正常,本来这场酒席就是专门为他而设。但没由来地这么一问,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杜公子年少有为,官拜礼部侍郎。而在下天资愚钝,只能向家父学习一些经商之道,不能登大雅之堂。惭愧,惭愧。”华念平答得谦逊。士、农、工、商,首为士,商人末之,亘古不变。
“呵呵,华兄过奖了。”杜仲日谦虚道,然骄傲之色难掩。“华老爷贵为扬州首富。有道是,虎父无犬子,华兄,过谦了。不过——”他刻意提高了嗓门,“小弟以为,大丈夫志在四方,还是应该考取功名报效朝廷,你说是吗?”
这话是何用意?暗指大哥才智平庸、胸无大志,你杜仲日聪颖绝顶、前途无量?犯不着这样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吧。
“杜……”正想开口为大哥说话,不料,却被他人抢先。而这个他人更是出乎意外。
“杜公子,此言差矣。”赵凉吟,赵郡主说话了,嗓音清亮,“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杜公子官拜侍郎,这个道理不会不懂吧?”
寥寥数语,回敬了杜仲日,也引得席上众人的一阵诧异。
赵郡主是怎么了?平日不是一向沉默少语,冷眼旁观。怎么今儿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开了金口?
“是是是……”本想在心仪的美人面前显耀一番,结果弄巧成拙,杜仲日煞是狼狈。“郡主说得是,是杜某失言了。”
杜二公子为何而来?恐怕不只是祝寿那么简单。
是来为妹妹壮大声势,增加胜算的?先前,看到杜二公子入府时带着成群的奴仆,是怕风府的仆人不够使唤么?还是觉得人多好办事?选亲又不是打群架,不是人多就必定赢的。
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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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原定的游湖之日。
从被蜜蜂蜇伤那天起,杜家小姐就叫婢女把一日三餐送进房里,闭门谢客。
看来伤势不轻呀。
杜家小姐湖自然是没法儿游了。可是,毕竟还有她和赵郡主在,总不能为了杜小姐一人就把原来计划好的行程取消吧?——湖,还是要游的。
老天爷可真是眷顾华家小姐!
华思染想,风府上下现在一定是这么觉得。
临开船时,珠儿送信来说,她家郡主不小心扭伤脚,不能来游湖了。
所以,在风府的人眼里,她,捡了个便宜,一个可以和风家主子独处培养感情的大便宜。
悦影湖的精妙之处,不仅在于仿西湖而造,更在于打开风府内的水闸,湖水就与洛河相接,既能用于游船,又能用于运输,一举两得。
湖面上的风很大,但却是暖的。
华思染站在船头,任河风袭面,掀起衣袂翩翩,发丝飞舞。
暖风熏得游人醉,指的大概就是这个意境。
一件红色披风盖上她的肩膀。回首一看——是他。她不觉感激微笑。
“湖上风大,你站了近半个时辰。”风御轩背手站在她身旁,与她同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
心知风家主子不是个会主动找话题聊天的人,为了避免尴尬,自船离岸时她就一直站在舱外。三人中最后只有她一人前来,游湖的时间应该不会很长。原以为这种状态会持续到下船……
“谢风爷。”华思染道谢,“不过,我喜欢站在风中,觉得自己能和风融为一体……”
风御轩迎风而立,因华思染的话而扬眉,等着身边的女子继续。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当一株蒲公草。大风吹过,肆意飘扬,随风驰骋。”自由的感觉,一定很美好。
风御轩看向她,幽深的眼眸里闪烁着不可思议。
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奴家胡言乱语,还请风爷莫要见怪。”她怎么会对他说这个,真是热风吹多了。华思染低首,微红着脸不再说话。
“自由何尝不是人所向往的。”良久,风御轩开口。
“啊?”她一脸茫然地抬头。“风爷的意思是……”
“其实,华姑娘不必如此拘礼。一声风爷把风某叫得惭愧了。”
不然要叫什么,像杜家小姐一样叫轩哥哥?不妥吧……她想了想,下了决定。“那奴家就称呼您风公子吧。”
风御轩点头,算是默许。
“奴家能问公子一个问题么?”她问。
“华姑娘,请说。”风御轩的语气还是惯常的清冷。
“风公子,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成亲?”凭风御轩现下的地位,婚姻大事照理不会如此仓促。
她明白,以她的身份不该问这个,至少也不该这么直白地问。但这个疑惑已经在她心中盘旋了好久,今天是个解开的机会。
“华姑娘,为何会有此问?”风御轩眉头微蹙了一下反问道。
“奴家冒昧了。”仰望着眼前高大冷峻的男子,华思染暗暗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奴家很想知道,风公子卖奴家一个面子,请务必回答。”
风御轩薄唇紧闭,打量着华思染。他先前就隐约觉得这华家小姐不似外表那么柔弱恭顺。她很勇敢,很……特别。
他生气了吗?她没打算挑起他的怒气,早知道就不问了,“奴家无意……”
“风家有条不成文的家规。风家的男子必须在三十岁之前完婚。” 风御轩转过头,不再看她。
“风公子从小到大没有心仪的姑娘吗?”她继续追问道。娶妻应该都会娶自己喜欢的姑娘吧,而眼前的风家主子决不是一个会任人摆布的玩偶。
“没有。”他俊眉皱了皱,答案倒也给得爽快。
那就是了,所以才会用这种办法——选亲的办法。
“公子不觉得娶妻应该娶自己心仪的姑娘吗?”老天,不要怪她的得寸进尺。
风御轩眉宇微挑。“风家需要有继承人,我必须有自己的子嗣。”
娶妻只是为了子嗣?“风公子若是想要孩子,相信必定有许多清丽佳人愿意为公子……效劳。” 她再次斗胆。如果只是为了子嗣,没必要把婚事拖到现在。
“一般的女子,没有资格做风家下任继承人的母亲。”风御轩的话果断决绝。
好高傲的回答!
可转念一想,风御轩确实有高傲的资格不是吗?而她也只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由人宰割。
“华姑娘还有问题吗?”他问。
听出他口气中的些许调侃,她双颊泛红。“奴家只是觉得风公子请奴家来风府做客……有些失策。”
“哦?”风御轩不解。华思染的话引起他的兴趣。
“华思染不过是个平凡的商贾之女而已。”他不该选她的。比起赵郡主和杜小姐,她的血统不够高贵。
这时,船到了岸,两人的谈话就此终止。
风御轩先下了船。她随后跟上。
当她撩起裙摆准备跨过船舷上岸时,先她一步下船的风御轩回转过身,向她伸出手。
他的手宽大而修长。华思染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把纤手放上他温热的掌心。
“凡事总没个一定。”在越过船舷的一瞬,他在她的耳畔沉声说道。
手,握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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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总没个一定。” 风御轩的话让华思染沉思许久。
是什么没个一定?这风家主子的话就像他的人一样,使她费解。
她的脸好热,像似着了火。算了,不去想了。
步入如归居,走进内室,挽翠在。
“啊——”挽翠一见她,睁大眼,高声惊叫。“小姐,你的脸——”
怎么了?怎么了?她的脸怎么了?
“我去叫管家请大夫。”挽翠飞快地冲了出去。
见挽翠慌张的样子,华思染急忙走到梳妆镜前。这一看,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铜镜里的人是她吗?——她的脸竟然肿起来了,红彤彤的,就像刚被人揍了一顿的……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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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的诊治之后确定,她的脸晒伤了,不过没有大碍,等过几日消肿蜕皮就没事了。
大夏天才会被晒伤吧。现在才初夏的天……哦,真是丢脸。
大夫开了一张清热去暑的方子,留下一小瓶药膏,叮嘱挽翠按时帮她涂抹。
于是,继杜家小姐之后,华家小姐也开始闭门谢客。
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的脸,又肿又胀。都过了两天,肿胀仍然未消,乍看之下,更像红红胖胖的猪头了。
“挽翠……”她唤。
“怎么了,小姐。是不是脸很痛?大夫说过几天就没事了,您就忍忍吧。要不再抹些药膏?” 挽翠正想要去取药瓶。
“不是。你说现在我的脸像不像一只猪头?”姑娘家终归是姑娘家,谁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她算是切身体会杜家小姐的痛苦了。
挽翠捂唇窃笑。“小姐……”她的小姐,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是吗?”她觉得很像呀。
“挽翠倒觉得更像颗寿桃。”像寿桃要比像猪头好吧。
“巧言令色。”她也轻笑。“待会儿,有人上门,都帮我推辞了。特别是莫总管。”听到她晒伤的消息,莫靖,莫总管说是代他家主子前来探望,被她婉拒了。天晓得,真是来探病还是来故意看她笑话兼找茬的。之后又不死心地来了几次,都让她叫挽翠挡了回去。她现在可是在安心养伤,谢绝会客的。
“那大少爷呢?”连大少爷也回了?
“大哥回来了?”几日前,大哥接到爹的信,出门办事。
“听华明说……”
华思染和挽翠正说着,就见华念平大步进屋,风尘仆仆。“思染,听说你受伤了!”
“大哥?”华思染起身,有点意外。
“啊……你的脸……”华念平愕然。一回风府就听华明来报:大小姐受伤了。他遂匆匆赶来。
“像不像猪头?”她揶揄地开口,招呼华念平坐下。“大哥,坐。”
华念平愣了一下,随即叹气道:“我答应过爹娘要好好照顾你的,我没做到。”想不到他才离府几日,妹妹居然成了这副模样!
“没事的,大哥。大夫说过几日就好了。”她的大哥不要这么敏感善良好不好?她晒伤又不干他的事。“不信的话,可以问挽翠。”
“不,是我疏忽了……”听了她的话,华念平愧意更深。
华思染无言,不知道要说什么方能让大哥宽心。
哎……她才是病人诶,现下需要被安慰的那个。
“小妹想睡一会。大哥旅途奔波,一定也累了,回客院休息吧。”大哥倘然再在如归居待下去,瞧着她惨不忍睹的脸,恐怕只会更自责。
“那我先回去了。”华念平盯着华思染的脸。“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好。”华思染应道。
“小姐,风爷来了。”
哦……不是吧。他来做什么?欣赏她的猪头脸?可是,这个人恰恰又是她不能拒绝的,因为这里是风家的地方。
风御轩进门,与离开的华念平打了个照面,互相颔首,算是彼此问候过了。
确定大哥走远,华思染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头看他。
他的表情还是一贯的漠然。不同的是……他的嘴角在微微抽搐着。
怎么?病了吗?华思染疑惑。
哦——她明白了。
他在忍笑,拼命地忍着。
她就晓得!
“风公子若是想笑就笑吧,憋久了有违养生之道。”她“好心”规劝。
风御轩也不再为难自己,不客气地朗声大笑,笑声回荡在整个如归居。
老天,她的形象估计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全毁了,华思染在心里哀号。不过,他笑起来真好看。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笑声,风御轩嘎然止笑,径自落座。
“您应该多笑的。”他的笑赏心悦目。
风御轩看她,对她的话不置可否。然而,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她也看着他,仿佛想看出些端倪。
她以前怎么会觉得他冷漠?记得有一次,她在园子里看到一个长工的小孩跌倒在地上,放声大哭,一个高大的身影上前把孩子抱起,温柔地哄着。定睛一看,她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了——那个男人不是尊贵冷傲的风家主子么?
见孩子不再哭泣,风家主子把孩子放下,蹲下身子与男孩平视,正声说:“男子汉,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下次不许再哭了。”
他怎么可能是个冷淡漠然的人?只是平时有些过于严肃罢了。
身为风府的当家,需要树立威严,使人信服,自然不能整日在人前嬉皮笑脸的。只是这样的他活得不累吗?
“莫靖来了好几次,都吃了闭门羹,所以我亲自来了。你的脸,好像挺严重。”杜月如仅仅左半边脸颊是肿的,她整张脸都是。风御轩在心底暗忖。
“好似一只猪头是不是?”他方才必然也是因此而开怀大笑。
她的自嘲,又险些让他失笑。
风家主子今天的心情仿佛不错,她的猪头脸功劳不小。
“奴家的玩笑话。”她的心情跟着好了起来,紧绷绷的脸也没那么疼了。
看着华思染忍痛的表情,风御轩觉得胸口刺痛了一下,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给你的。”
“这是什么?”华思染接过。
“天山雪莲膏。”
天山雪莲膏,活血化淤,去疤生肌的良药,珍贵稀有。用在她小小的晒伤上,会不会太大材小用?
“你是游船时受的伤,我理当负责。”他又说。
“那就谢谢风公子了。”既然,风御轩话至如此,再推辞就徒显矫情了。何况,她没必要和自己的脸过不去。
这华家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端庄?勇敢?聪慧?俏皮?风御轩竟然有些迷惑了。
当初在挑人选的时候,媒人是怎么说来着的?
扬州华府,千金华思染。芳华二八,贞静如莲华。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风御轩不禁抬起手,抚上她受伤的脸,动作轻柔,怕不小心弄疼了她。她的脸又红又肿,心痛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在他的胸口徘徊不去。
贞静如莲华么?
“或许,他们都错了……”他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