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秦观•《浣溪纱》
连日来,窝在如归居,安心养伤,没有往来的应酬,乐得清闲。
祸兮福所依。
“您的脸好很多了呢。”挽翠用手指沾上药膏,往她的脸上轻轻地抹着。
“是吗。”她拿起铜镜照看,红肿已消,开始蜕皮了。天山雪莲膏果然名不虚传。
“杜小姐的伤好像已经好了。”昨个儿午膳的时候,她路过饭厅,看见杜小姐在座,与席上众人有说有笑。愿意出来走动,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华思染足不出户,但挽翠每天都会把外面发生的事讲给她听。
“算算日子也该了。”天山雪莲膏疗效奇佳,风家主子给她一瓶,杜家小姐被蜜蜂蜇到,没道理不同样给一瓶。平衡,风家主子一向的手法。
说起风家主子……
“或许,他们都错了……”,那一日,说完这句话,他借口有事在身,没等她反应,就起身告辞了。他们指的是谁?什么错了?这风家主子说话总喜欢就说到一半,让人摸不着头脑,越来越难懂。
“小姐,您猜猜,外头的赌坊里,您现在的赔率是多少?”挽翠问,手上的动作未停。
“多少?”风府当家选亲,各地的赌坊早就闹开了。庄家坐庄开出赔率,她、赵郡主、杜千金三人最终花落谁家,谁会登上风府当家夫人的宝座?
“赵郡主一赔五。”挽翠走到她的左侧,涂抹另半边脸。“杜小姐一赔八,您,这个数。”她撑开两只手掌。
“一赔十?”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大,赔率小;反之,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小,则赔率大。当然,赔率根据事态的发展也是会发生变化的。
“嗯,我记得我们刚来时是十二呢。本来,杜小姐和赵郡主可是不相上下的。前些日子,传出杜小姐的脸被蜜蜂蜇伤的信儿,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种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杜家小姐的耳朵里,她怕是气坏了吧。所以,再也坐不住了么?
认识的时日不长,可对于杜家小姐的品性,华思染自认还是能理得出些头绪的。因为,杜家小姐——太耀眼了。
圆滑,娇贵,不服输,把别人的艳羡和注目当作是无尽的享受。
杜家小姐不是个能容得下旁人比自己更出风头的人,更何况,风家主子是她心爱的轩哥哥。
由于她的蜇伤,间接成就了华家小姐和风家主子相偕游湖,她的心里恐怕已是十分不甘了,现下,怎么可能还忍得下去?
以杜家小姐的性子,必定不会坐以待毙……这次遭殃的会是谁?
※※※※※※※※※※※※※※※※※※※※※※※※※※※※※※※※
“祸兮福之所倚”这句话源于《老子》,意思是说祸与福是相互依存的。但这句话并没有完全,它还有下半句:“福兮祸之所伏。”
华思染显然忽略了。
她的晒伤几近痊愈,不过,她仍以伤痛未愈之名,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逍遥自在。其间,八面玲珑的杜家小姐来过一次,她与她之间本就没什么可聊的,无非就是客套问候一番。片刻后,杜家小姐便领着婢女离开。
兰姨来也过,聊了一下午。兰姨字字珠玑,与她聊天决不会无聊,反而会觉得大有收获。
大哥则是每日都会来看她,而风家主子自给她送天山雪莲膏那次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华思染不是未曾想过,但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最好还是不要去深究。所以,答案知道与否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风府上下非常平静——静得让她不安。她对自己说,是你太多心了,相安无事不是很好吗?
然而,当挽翠神色慌张地跑进内室,告诉她出事了,她才明白自己的担心并非多余。
山雨欲来风满楼……
※※※※※※※※※※※※※※※※※※※※※※※※※※※※※※※※
风御轩的书房前,两位总管在门外守着。雷澈表情冷然,似乎比往常更加难以捉摸,就连总是笑脸迎人的莫靖,脸上也不见了笑意。不用费心思去猜,华思染都能明白,事态有多么严重。
大哥调戏杜小姐的婢女,被杜小姐撞个正着,扬言要报官。方才,挽翠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里,如是说。
雷澈无言地为她打开门。
书房里寂静无声,空气异常沉闷,逼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风家主子坐在首座,神色凝重。大哥一脸不安和羞愧,杜家兄妹则是义愤填膺。
“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华思染抬首,与风御轩对视。
“华公子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我们家香屏,幸亏我凑巧撞见,才没让香屏叫人轻薄了去。”未等风家主子开口,杜家小姐愤愤不平地抢白道。
香屏,杜家小姐的贴身女婢,此时躲在杜家小姐身后呜咽抽泣着,发丝凌乱,上衣敞开。
大哥与香屏怎么会凑到一块?大哥秉性敦良,决不是调戏良家妇女之辈。而且还被作为主子的杜家小姐凑巧撞见?这凑巧有多巧?
“大哥,您怎么说?”华思染走近华念平。
“我没有……”华念平急忙否认。
“那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问。
“一个时辰前,香屏来客居,说她家小姐有事需要帮忙,请我去迎宾居一趟。我就跟着过去了。谁知道我刚进了门,她把门关上,就开始……就开始……”华念平嗫嚅起来,“就开始……脱起衣服来……然后……杜小姐就闯了进来,说我调戏她的婢女。我没有!”
“华公子明明做了错事,还要血口喷人。我何时叫香屏请华公子到迎宾居了?有何凭据?可怜的香屏,想不到,想不到……”杜家小姐越说越委屈,泫然欲泣状。
这个时候,正是风府上下的午憩时间。屋外日头毒辣,院子里几乎没有人走动,就算是仆人也不例外,干完活,就都在下人房里歇着。而男宾的客院里,就住着大哥和杜二公子。以风家主子的睿智果决,断然不会只听信一面之辞,定是派人去查过,但看样子,恐怕是……毫无收获吧。否则怎么可能任凭双方相持不下,迟迟未决?
华思染思忖着,忽地嗅到一股扑鼻的酒味。
“大哥,您喝酒了?”她讶异地问。
“我……”华念平脸色赧然,“唉……”长叹一声,整个人泄了气,他撇过头去。
大哥不是个嗜酒的人,除了商场上的应酬,对酒,他一向节制,今天……怎么……
华思染绝望地闭上了眼。如今在旁人眼里,必然会把大哥看作是酒后乱性,遂调戏婢女。这下,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其实,华兄也不必过于自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倘若华兄真看上了香屏,也是她的福分,我们杜家自当成人之美,只是……华兄的所作所为实在有违君子之道,令人不耻。”杜仲日说得含蓄,却句句带刺。
“思染,你要相信我。我是喝了酒,但是我绝对没有做那种龌龊的事。我发誓!”把妹妹的失望看在眼里,华念平急急地辩解道。别人怎么看他,他不在乎,他只要他的亲人能够信任他。
听到这话,杜家小姐脸色一变。“证据确凿,华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杜家的人冤枉你?空口无凭,请拿出证据。果真错怪了华公子的话,月如一定登门道歉。”
“我……”华念平百口莫辩。
“轩哥哥,你可要为月如做主啊。你叫香屏以后怎么做人……”娇美的人儿落下珍珠般的眼泪,看得都叫人心疼。
“杜小姐,请稍安毋躁。此事,风某自会处理。”打她进书房就一直保持沉默的风御轩终于开口。“华公子和华小姐是否能暂时回避。风某想与杜公子、杜小姐单独谈一谈。”
“是。”她和大哥退出书房。事已至此,只能由风家主子出面解决了。
她相信大哥是清白的,姑且不论大哥不是个好色之徒,大白天的,有谁会笨到在杜家小姐的房里调戏杜家的婢女?可是正如杜家小姐所说,空口无凭呀。证据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找到证据谈何容易?
陷阱啊……
※※※※※※※※※※※※※※※※※※※※※※※※※※※※※※※※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顷刻间,华公子调戏杜小姐婢女的事在风府里传遍了。众人心里暗想:这华公子外表恭谦有礼,想不到竟是个调戏丫鬟的斯文败类,真是印证了一句老话——人不可貌相啊。
经过风家主子的游说,更准确来说是在风家主子的软硬兼施下,杜家兄妹“大人有大量”地同意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风家主子都亲自出马了,在风家的地盘上,不能不卖当家主子一个面子吧。再说,华念平在经历这件事之后,在风府已经名声扫地,目的达到了,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可是华念平却没法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所以他决心回扬州,次日就启程,即使他这种举动又会被人看作是做贼心虚。
翌日•风府大门外
“大哥,真的要走吗?”见小厮把大哥的行李一件件搬上马车,华思染抑不住问。
“嗯。”华念平语气坚定,他再在风府呆下去只会给妹妹蒙羞。
“要不我和大哥一起回去吧。”华思染提议道,她不能让大哥一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扬州。
“别傻了。”华念平轻笑,宠溺地揉了揉她地头,“你与我不同。别忘了风家为什么会邀你来风府。”
“那您就不要走了,陪陪我吧,等老太爷寿筵过了,咱们一起回去。”
华念平的眼神黯了下来。“不行,我必须走。”这里已经容不下他。
“大哥,我相信你的。”自始至终,她都坚信大哥绝对不会干那种事。
“我明白。”华念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安慰妹妹。
要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大哥心里一定很难受,他的双眼看上去是那么地悲伤。为什么?老天为什么要让善良如斯的大哥承受这种痛苦?不公平!
一阵酸意涌上来,红了她的眼眶。“那封信记得带给爹。”在信里她细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知道了。”大哥看着她,叮嘱道:“你自己在府里要小心,杜家兄妹是我们惹不起的,你能避则避吧。”
“嗯。”
“我本该在风府陪着你,直到最后有个结果。但事到如今,我决定先一步离开,希望你不要怨大哥……”华念平的话语里蕴含着无尽的抱歉。
“不……”华思染摇头,发现泪水湿润了眼睛。“大哥的难处,我懂。”
大哥的手抚上她的眼。“别哭。”他说,“把眼睛哭肿,都不漂亮了。”
华思染勉强扯开笑。每当她哭鼻子时,大哥总爱这么哄她。
华明上前,禀报行李搬运妥当,可以出发了。
“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华念平转身,迟疑了一下,又回过身来。“若是待不下去了,马上回来,别管你答应过爹什么,华府的门随时为你敞开。”
“嗯,我知道了。”华思染动容。
“我走了。”华念平作最后的道别。
大哥的车马扬尘远去,在视线里逐渐消失。
站立在她身旁的挽翠早已泣不成声,而她眼眶里的濡湿也汇成泪珠,落了下来。
“别哭。”华思染用手背抹去颊上的眼泪,命令道。这句话是对挽翠说,亦是对自己说。“我们很快也能回去了。”
再过不久,她们就能回家了,对,很快,只要她忍耐。
※※※※※※※※※※※※※※※※※※※※※※※※※※※※※※※※
聚英楼,风府议事之所。凡有关风家前途命运的大事必须在这聚英楼里商议后才能做最终的决定。
此刻,聚英楼里坐满了人,在座的都是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老,显然有要事相商。
“今天请各位来,是有关御轩的婚事。”风老太爷开场道。“赵郡主,杜小姐和华小姐来府上也有一段日子了,谁比较适合做我们风家的媳妇,希望听听大家的意见,大家可以畅所欲言。”风家的当家主子要成亲,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更是整个风氏一族的大事。
“我认为,赵郡主,是豫王爷的郡主,拥有皇族血统,端庄高贵,冰清玉洁,是风家主母最合适的人选。”长老甲率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呵呵,是啊。”风老天爷笑着点头。风家的后代子孙的身体里将流淌着皇室的血液,光是想想就让人兴奋。
长老乙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说:“当朝的杜相国权倾朝野,若是风杜两家能结成亲家,对风家来说无疑是如虎添翼。”与其要一个皇室贵族的虚衔,还不如要直接的利益来得实在。
“是啊……”在座的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开来。
“嗯哼——嗯哼——”风老太爷清了清喉咙。“大家静一静。芷兰,你觉得呢?”
何芷兰,兰姨,聚英楼里唯一的女性。想当初,何家是北方响当当的名门望族,风家会有今天的势力,与风家联姻的何家功不可没。身为已故风府当家主母的亲妹妹,自从姐姐过世后,遇上风家有重大之事时,她一概有权参与讨论,这是连几位依然健在的风夫人都没有的殊荣。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点到,何芷兰柔声道:“我倒是比较中意华家小姐。”赵郡主太冷,她这个外甥也不是个热情之人,平常严肃得可以,这两个人要是做了夫妻,冰来冷去的,风府岂不成大冰窖了,这日子还怎么过?杜家小姐,美是美,对御轩也很主动,只是为人娇纵,善于耍些小手段,缺乏当家主母的大度,她不喜欢。华家小姐聪慧勇敢,最重要的是,御轩对华家小姐亦有好感,府上仅有的一瓶天山雪莲膏不都叫他给送人了么?
“哦?”风老太爷不无意外。
“华家是扬州首富,如果能娶华家小姐进门,风家必能顺利向南方发展。华小姐同为商贾人家出身,婚后,一定能成为当家主子的贤内助,帮御轩治家。”她说得头头是道。
下面又是一阵议论。
“芷兰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御轩,你说呢?”风老太爷并没有忘记还要征求一下准新郎官——风御轩的意见。
“几位长辈说得都有理,确实很难取舍。”风御轩答得中庸,谁也不得罪。
“嗯——”风老太爷陷入了沉思。
底下也闹开了,支持赵郡主的有之,赞成杜千金的有之,主张娶华家小姐的亦有之。争得不可开交,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样吧——”风老太爷高声说道,像似有了结果。
堂下遂静了下来。
“那就三个都娶吧。”
风老太爷,语出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