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嗜梦住下的,是安乐侯的贴身随从廖倾。
此人面具半遮脸,眼神阴森森,嗜梦第一眼见了就感觉到他的敌意。他那眼珠子直上直下把嗜梦扫了一番,让人不寒而栗。只是嗜梦也不是寻常女子,面对这样的一个危险男人没有丝毫畏惧。
苏叶很是自在的说,“这位是我的老友,廖倾,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这府里的都叫他一声廖大人。这一位姑娘,是笑忘楼的嗜梦,她主人把她借给我一个月,到我而立大典结束便离开。”
廖倾冷冷的说了句,“既然同为侍卫,恕我不依男女之别了,如果你受不了,大可以中途离去。”嗜梦看着这人从安乐侯手里拿过包袱,二话不说扔给了她,才明白什么是“不依男女之别。”
“来吧,我安排你住下。”
“廖倾啊,是不是——”
“主人,您已经把她交给我分配了。”
苏叶却也不坚持,只是别有深意的说了句,“嗜梦姑娘身份不一般,小心看着。”
嗜梦没有应声,紧跟着廖倾的脚步匆匆朝主院深处而去。
苏叶眯了眯眼睛,看着嗜梦远去的背影,方才一脉和气的脸孔变得肃穆。
他不知道,这个时侯,笑忘和紫冉就站在离他不到三米的地方,看着他的眼他的嘴他每一个表情。
一向在安乐侯府高调行事的笑忘,此番为了来寻那飞走的大鼓,不得不低头向紫冉借她的仙术隐身。这一隐身,却是让他如此近距离的看到安乐侯这人前人后两张皮,本是沉重的心又是一个咯噔。
看来,这位未来会改朝换代的爷,果真不是善主儿。
只是嗜梦心里已经认了他为南柯公子,就算陷阱口边上立着大牌子写着“慎入”,她也会追随标题党,非要跳进去不可。
紫冉拉拉笑忘的衣袖示意他还有正事要做,笑忘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朝着大鼓飞去的方向寻去。
这边笑忘心里不安,那边嗜梦心里也正翻腾。南柯公子这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已经叫不善人际的她头疼,却偏偏要来那一句“嗜梦姑娘身份不一般,小心看着”,让她不得不多想。
莫非他一早知道她的身份,要利用她,派廖倾来监视?
还是说他对她有什么不同的感情,是在示好,派廖倾来保护?
苏叶让她捉摸不透,因他太多变,嗜梦永远也看不清哪一张才是他的脸。
廖倾让她捉摸不透,因他只有那一种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嗜梦几次想开口,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只是紧紧跟着他的脚步,终于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大屋前。
“这是侍卫们待的地方。”廖倾推开门,屋子里弥散着跌打损伤膏药和男人的味道,嗜梦探头进去,见了一张通铺,几个裸着上身的男子或躺或坐,活生生一副罗汉图。那一众男人听到这开门声齐刷刷扭过脸,看见嗜梦的脸,罗汉瞬时都下了凡尘。
廖倾大脚一迈,揪着嗜梦的胳膊进了屋子,屋里顿时是一片死寂,一个全身都裸着的男人匆忙之中拽过来遮掩下半身的被子轻轻的、轻轻的滑落。
嗜梦那一双眼,正好看的清楚。
她脸色未变,眼睛未移开半分,仿佛面前空无一人。这倒是让一旁的廖倾颇有些讶异,但是随即便是开口斥责起手下来——
“混蛋!看见个女人成这个样子!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混了这么久才是下侍的原因!给我俯卧撑一百下!”
男人们齐刷刷下地,排排卧倒开做,一句废话没有。只是,有裸着上身的,有露着屁股的,还有脚丫子上缠绷带缠了一半随风飞舞的——
蔚为壮观。
嗜梦当下暗想,这王爷到底想做什么,府中的下侍尚如此,怕不知还有多少暗藏的兵力。一个过气的王爷,若不是有什么原因,何苦要如此提防。
那一日王爷祭母归来路上遭刺,看来也是有人早有安排。
嗜梦脑中飞快的闪过了笑忘说过的那四个字,改朝换代。
长叹一口气,只不过是在找一个人,为何这个人会陷入这样错综复杂的政治漩涡中去——
又为何,要把与世无争的她,一并牵了进去?
这个时侯,该死的狐狸,你又在哪里?
该死的狐狸这个时候在找东西。
凭借着这么多年对嗜梦的了解,以及现场目睹那鼓飞出去的抛物线轨迹,笑忘一路上寻过去本是自信满满,却是转了几圈,连鼓的影子都没有。
“真是奇怪。”
“也不奇怪。”
紫冉倒是平静,“苏叶是个很谨慎的人,那鼓中有那么重要的东西,他肯定是一早就回收了。”
“他身边最可信的是哪个?”
“廖倾,这府里都叫他廖大人,就是刚才带走了嗜梦的那个。”紫冉一耸肩,“嗜梦落入她的手中,下场…”
“怎么?”笑忘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一个两面三刀凭着初恋情结把嗜梦玩的团团转的苏叶就已经够呛了,再来一个催花圣手….
看着狐狸那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脸色,紫冉扑哧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廖大人是个铁教头,手下三个中等侍卫、二十多个下等侍卫个个都是精英。只不过,他们可是吃的苦中苦才方为人上人的——”
“原来是吃苦啊——”狐狸明显的一个放松,又摇起了桃花扇“吃苦没问题,不乱搞男女关系就一切都没问题。”紫冉反问,“怎么,你舍得嗜梦吃苦——”
“这就是爬墙的代价啊。”桃花扇呼呼的扇着,笑忘间歇性露出那诡异的笑容,紫冉从这笑容中读出的却是,笑忘,对嗜梦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这一边嗜梦也的确没有辜负了这份信任,虽然和二十多号男人开始了“群居”生活,嗜梦却依旧出入如无人之境,丝毫没有慌张。
慌张的是男人们。
嗜梦被安排住在通铺的末尾,男人们为了以示区别,在最末那男人的铺位和她之间留了一个空位。她那套下侍衣装也做了些修改,男人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关公老爷的护心镜缝在胸上,一切反而是更加昭然若揭。就连佩剑,也特意选了一把没有开刃的。
嗜梦洗漱好进了屋子,看见二十几个大男人挤出两人的位子来,看见床头那套叠的整齐改的猥琐的衣服,看见那砍不死人的剑,一笑。
黑乎乎的屋子,二十几个大男人本都是背对着她,闻见那一股幽香,都齐刷刷回过头偷看,借着月光,看见这一个白衣飘飘的女人拔下头上那一根筷子,秀发飘洒而起,如一笔浓墨;看见白玉轻轻扬起露出额头一颗朱砂痣,红的扼住人的呼吸,说不出的美艳;看见她若有还无的一个笑,在唇边翻滚一圈又吝啬的收起——
流口水者甚,生理反应者众,某定力稍差脖子探出过长重心不稳的,砰的滚下床来,掷地有声。
嗜梦没有停下动作,也没有发出声响,只是把那衣服转放在案上,慢慢的坐上床,抱着双膝,背靠着墙壁,安然合上眼。
月色打在她的身上,刹那永恒。
摔在地上的那位仁兄脸蹭着地,大气不敢出一声,怕是一动,惊了她的梦。
屋顶上,廖倾将瓦片放下,绷得紧紧的脸抖动了几下。
这女子,好古怪,古怪的有些令人迷醉。
廖倾也有些糊涂了,究竟王爷那一句嘱咐,是吩咐他来监视,还是拜托他来照顾?
见到嗜梦之前,廖倾笃定是前者。可是见了这女子之后,他有些动摇了。
不知道,王爷,是否也被这月宫仙娥感染了?
入夜这么久了,苏叶却是睡不着,翻来覆去,还是披上衣服,走到院子中,月色正好。
他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也是个活的很累的人,步步为营,做足打算,不走一步错棋。但是白天这一步他开始怀疑是否走错了,就那么贸然的把嗜梦交给了廖倾,让这个不染凡尘的仙子去和尘里来土里去的男人们同吃同住。这倒也罢,只是他素来知道廖倾的手段,也知道他一丝不苟的秉性,嗜梦到了廖倾手里,怕是得不到丁点怜惜。
错了么?
苏叶抬起脚步,想要去看看她,脚抬起却又收了回来。
罢了,不去了。
第一面见了她,心中便有一股悸动,才故意将那最宝贝的扇子丢下,好有个借口回来。可是回来见她,却是收敛所有的表情和心意,甚至是决绝的离开。
第二面见了她,在自己的府邸,笑忘楼主人上门来让他有多少讶异,却是掩不住满心欢喜,因为他知道,笑忘来了,她也会来。和笑忘一并出门去接她的时候连脚步都轻快,却在还没看见她人影的时候故意高声一句“下人”,仿佛这样就能拉远了关系。
第三面见了她,看见那大鼓向她倒下,明知道那里面有辛苦求来的迷迭香,却是那一瞬间萌生了个念头,就算是毁了大鼓,也要救下她——
这是太危险的念头。
离得越近,就越想靠近,仿佛一个鲜活跳跃的火种,因她而飞蛾赴火。
但是他不是一只小虫。
抖下衣服灰尘起,将月光关在身后,榻上复又去辗转难眠。
与廖倾所居之地相隔两间屋子的某屋顶上,笑忘正和紫冉趴在一起——大环境是猥琐的,动作是令人误解的,可是人物关系是清白的。
“这就是那廖倾的屋子?”笑忘低声问紫冉,紫冉点了点头,“你放心,预知之梦显示,廖倾今晚彻夜不在。”说这话时,她手中的紫色迷雾还像火焰般跳跃着。
“你那预知之梦也未见得准啊,大仙。”
“上一次是意外!”紫冉被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这仙术,咳咳,也就是本大仙的预知之梦,是通过对正常人的行为举止心理的研究,推算出他下面的行为。不是每个人的心思都像嗜梦那么诡异的!”
“嗜梦的心思,其实很好猜。”笑忘嘴角一个不自觉的上扬,“有事说事,不必寒暄。生人勿近,熟人不相往来。平时半仙,论及南柯公子呈迷离状。”
“南柯公子是谁?”
“南柯公子。”笑忘似乎不愿意多提,只是含糊一句,“她爱的男人。”
……
紫冉手中的紫色迷雾飘散在笑忘面前,月光下他是如此悲伤的孩子,琥珀色的眸子沉醉着太多往事,被那迷幻的紫一点,尽是鸢尾花的迷离。
紫冉看他的侧脸入了神,那是多么标致的一条弧线,比女人的更加细腻,那苍白色的脸在月华光影中有一种颇具质感的光泽,如同静谧的水面那一展无疑的斑斓。
他说着“她爱的男人”时,短短五个字,从喉结的震颤到嘴唇的闭合,不知道为何会是那么让人心碎的一串起伏——仿佛这五字,钉入人心,会流血。
“帅不是我所愿,我也常常埋怨父母——”笑忘桃花扇及时掩住了他那忧伤的侧脸,朵朵桃花呼之欲出挡在紫冉面前,扇面后又是那故作调侃的话语。
紫冉顺水推舟,“你父母都死了好几百年了,你这么不人不仙的轮回下去,为了什么?”
“积功德。”
“积功德又为了什么?”
“为了轮回之祖的一个承诺。”
“你想要什么承诺?”
“我要成仙。”
紫冉一愣,那笑忘的眸子正好切着扇缘而出,甚是诡异,“做仙有什么好?”
“不死啊——”
“你现在不就是如此么?!”
“这不一样,”笑忘站了起来,伸了伸腰,一收扇子,“我现在也没活着。”
紫冉还想再追问,笑忘却说,“私人信息就打听到此,该办公事了。”
紫冉知道再追问下去,他只会一笑搪塞,于是不再浪费心思。
两人一路摸进廖倾的屋子,一进屋子果然就看见那大鼓,却是早已经被凿了一个洞,迷迭香已经被拿走。
笑忘递给紫冉一个眼色,“怎样,如果这迷迭香就在屋子里,你能找得到么——”
“我的仙物我自然能,但是要足够的近。”
“要多近?”
那狐狸此时致命的一声呼吸喷薄在紫冉脸上,月色正好,红鸾心动,紫冉轻轻的快速的啄了一口在他脸上。
“就这么近。”
笑忘愣住了,紫冉一笑,“其实一进屋子,我就感应到了,但是我要你亲我,我才告诉你。”
笑忘哈哈一笑,凑近,再凑近,紫冉紧张的脸上温度蹿升,喉咙都开始冒烟。
额头?脸颊?嘴…
他落点会在哪里?
紫冉闭上眼睛,感觉他的温度越来越近,近到那呼吸就在耳边,痒痒的。
…不会是…耳垂吧…
“爱说不说。爷不是出来卖的。”
紫冉挣了眼,看那狐狸笑的可恶,恨恨地说,“关公像。护心镜。”
狐狸探出头一望,那护心镜,不翼而飞。
“护心镜呢?”
“我怎么知道,本姑娘不是跳大神的。”紫冉以牙还牙的说。
……
这边下侍的屋子里,嗜梦头滑了一下醒了,发现那衣装披在自己身上,歪头看了看那一排二十几个装睡的男人,又是一笑,又有人噗通落地,默默爬回床。
看了看胸口缝着两块护心镜的修改过的衣装,嗜梦喃喃道:
那就穿穿看吧。
把衣服向上拉一拉,护心镜抵在鼻尖,不知为何,那幽幽月夜,竟有一种,悄然的迷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