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的屋子在顶楼正中,位子最好,去的人最少。
红罗不仅在做老鸨以后没有接过客人,就算当姑娘的时候也很少接恩客,虽说早已不是个黄花大闺女,但是身价还是摆在那里,明码实价标明这是个奢侈品。
此时,笑忘一推屋子,扶着酥绵的红罗入内,眼睛一抬,立刻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了。那屋子正中,立着一直不见踪影的阿牛。
“我检查过了,影儿没有出来过。”
“是我误会了。”红罗自己立好,把笑忘晾在一旁,“我以为真的是影儿跑出来了。”
“不要自责,大当家的,毕竟影儿确实——”
阿牛这一句没有说完,红罗眼睛轻扫了一眼笑忘,“你怕么,我这里藏着个妖怪。”
怕?
笑忘头摇的像拨浪鼓,哼哼,爷我也是只狐狸身,而且不才还是个鬼界重犯。
红罗看了笑忘那副贱笑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若世人皆能像你那样就好了,我也不用费那么多周折把她藏起来。”
“你所说的那个妖怪,是不是就是怜郎斋那个半男不女的提到的食人妖女?”
“影儿不是食人妖女。”红罗眼睛通红,“那是有人栽赃,影儿只是嗜血,并不杀人。”
……
轻瞟了一眼笑忘,见他面色入土,红罗轻笑一声,“怎么,你还是怕了?”
“红罗姐姐能否明明白白把这影儿姑娘的故事告诉我听,我半是清楚半是糊涂。”
红罗给阿牛递了个眼色,阿牛很听话的出门去守着了,红罗请笑忘坐下,倒了一杯茶,推在他面前,整了整喉咙。
“那还是我初为姑娘的时候——”
十五年前。
轻歌坊的老鸨在一排新买来的少女面前走了两圈,手指在龟公递来的单子上自上而下滑过去,那神情是慈祥无比。
少女们只是一个紧挨一个低头站好,任她像挑牲口似的一个个掰着脸掐掐胳膊。
龟公一旁提醒道,“百合自尽了,荷花赎身了,还有一个芍药逃跑了,被打断了腿,半死不活了。”
老鸨笑的仍旧春风,那龟公早就吓唬过这些新来的雏们,此时如此一说,更叫她们筛糠一般的抖——
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营养不良都没张开,跟干瘪的豌豆夹一般,也不知哪个打开是死豆,那个是饱满能榨油的。
老鸨尖着嗓子说,“我们轻歌坊的花,是从祖辈传下来的,历来是走一个来一个,能得到花名是你们的造化。如今三个空位,我只在你们中选最好的三个,记住了,剩下的我通通不要,你们都得去百花仙那些不入流的窑子去——那可就不是现在这般风光了。”
二十来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敢说话,老鸨给龟公一个眼神,龟公催促着下人带着她们顺着一溜去了大通铺的后屋。
那晚是红罗第一次看见大米,白白的大米。
那晚红罗就知道,这个名字不久后将离她远去了,尽管一个月后,她并没能成为前三而留下。
那晚红罗就知道,这个名字总有一天会回来,尽管那时,她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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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几个孩子当中,红罗并不是资质最好的,也没有别人嘴甜,她面目表情甚至有些呆滞,没有一丝风月场所该有的伶俐。
所以她的落选几乎是无可置疑的,而她也压根没有留下的打算。
那天她站在大部队里,看着被选中的三个女孩被打扮的一新,各自跟了年长的姑娘开始学习,而自己即将和剩下的女孩们被其他妓院挑选,一路到最后,只能如轻歌坊的妈妈所说,去那最不济的窑子。
做一个游妓。
红罗只是在惦念,那里会不会有大米,白白的大米。
轻歌坊唯一让她留恋的,唯有如此。
那天孩子们都已经被塞上了车,天寒地冻,大家的脚簇在一起都是冰冷一块,车夫已经坐好,只等一声鞭响,她们就要前往那未知的命运去——
就是这个时候,影儿出现了。
而那个时候,她的名字,还叫做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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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罗永远记得那个雪天,她站在雪地里,像一尊雕像。红罗和其他脑袋挤出去看,只见她一身花衣,是个再美不过的美人——
如若不是她嘴角流下的鲜血,如若不是她空无一物的眼神,兴许她也只是和轻歌坊其他头牌一般的女人罢了。
可是那一天,在铺天盖地的雪白中,她嘴角流下来的血迹,嫣红的无法漠视。
轻歌坊终于又有了一个名额,海棠间歇性癫狂,于是轻歌坊需要培养一个新的海棠。
只是那时,车上的孩子们还不知道会多出这一个机会。红罗也不知,她只觉得影儿的脸很白,白的像大米。仿若被附身一般,红罗突然撩开车帘下了车,当所有孩子都不知所措的张望时,她一步一步朝影儿走去,走到她跟前,手抚上她的脸,擦去那血迹。
“你喜欢血么?我喜欢大米。”
稚嫩的声音响起来,影儿一愣,然后温柔的一笑,尽管眼中仍然是毫无生气。“我两个都喜欢。”
老鸨缩着手站在门口远远看着,看着这诡异又和谐的两人,一大一小,一个百般美丽却毫无神色,一个庸碌无奇却淡然自得。
“这个孩子,从今以后就跟着海棠吧,等海棠不能接客的时候,就给她□□。”
三年后,影儿完全疯了,红罗成了新的海棠。她第一次接客的时候,正是十六岁。
“那还是我初为姑娘的时候,继承了影儿的花名,叫做海棠。我住进了影儿的房间,门口写着海棠二字,还画着一朵海棠花,我都不知道,那就是后来将近十年的我。”
笑忘放下茶杯,端起酒壶,为她满上,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夜,是城里一个丝绸店的老板买走的,他人很古怪,听说喜欢玩些奇奇怪怪的花样——”红罗慢慢啄着酒,不似方才那般迅猛,也不似那训练出来的风情,表情反而有种落寞。
“我很怕,怕到哭出来,跟着影儿三年,你知道么,我好丢人,我居然在那么关键的时候哭了——如果不是影儿突然闯了进来,我想我会把恩客踹到床底下去的,真的那样的话,我第二天就会被老鸨卖到窑子去。”
“她那时不是已经疯了么?”
红罗摇了摇头,“她只是变回了她自己,那只嗜血的妖精。”
“哦。”笑忘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倾听,而红罗酒杯空了,久久盯住那杯底的光晕,“不过你知道么,她当天晚上闯进来的时候,样子真的很吓人,满嘴是血,鼻子一直在嗅着什么,像一种动物。”
“血狸。”笑忘十分淡定的说,再没有解释的意思,红罗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在意。
血狸,鬼界的生物,嗅觉极其灵敏,尤其是对血的味道相当痴迷,是用血喂养起来的生物。
影儿这只血狸,恐怕是大同世界灭亡,人间界和鬼界出现结界的时候跑出来的,因为自身的灵力成了人形,被划入妖的范畴。
“影儿那样子把我的第一个恩客吓跑了。”红罗笑着说,“然后她偷偷跟我说,第一夜,要留给爱的人,我说我大概没有爱的人,于是我给了和我一起入轻歌坊的伙计,第二天被发现后,他被打了一顿卖给了相公馆。”
阿牛。
笑忘恍然大悟又不好妄加评论,只能斟酒以掩饰尴尬。酒壶半倾,红罗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酒壶,“这些就足够了,我认真喝酒的时候,很容易就醉了。”
“那还是点到为止,我还要继续听下去。”
“其实,后来的故事很简单,你应该猜得到,我像所有青楼女子一般开始接客,慢慢有了自己的恩客们,然后慢慢往上爬,最后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故事就结束了——”
“你的故事结束了,那影儿呢?坏了老鸨好事,她这个疯子可以就这么逃过去么?”
红罗摇了摇头,“你干嘛问这么多啊。”
“不是你讲到这里了么。”笑忘屏住呼吸,一切到这里,才刚刚开始。
为嗜梦洗脱罪名,找出剥皮案的真凶,重点全在这里。
红罗惨淡一笑,说,“影儿失踪了,我以为她被卖了,结果一年以后,百花仙出了大事,买影儿初夜的员外死了——被剥去了皮。”
红罗看着笑忘的眼睛,“当时影儿正在喝血。”
笑忘全身一个激灵。
怪不得玲珑以这种死法出现在红罗面前,她可以那样镇定。原来这样的命案,早在十年前就发生过,而且那影儿,那血狸妖,就在现场。
“…你…确定上一次和这一次…不是影儿姑娘所为…”
“我确定。至少上一次,我确定。这一次,你不是也听到了怜郎斋小爹爹的话了么,阿牛也去检查过了,不是影儿。”
如若那小爹爹请的杀手就是影儿呢?
你太小看妖的灵力了,去杀个人再回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对妖来说算什么难事?
笑忘有种爱莫能助的感觉,此等手法和做法,也只有幻界三灵能做到。
红罗一甩手腕酒杯横着飞了出去碰撞在床柱子上摔得粉碎,“我早该知道你与那些人也没什么不同,你若出去瞎说,我一定会不惜一切把你杀了。”
笑忘嘿嘿笑了几声,权当缓和,“息怒息怒,我只是建设性的提出质疑而已,红罗姐姐,你可见过除了影儿的妖怪么——”
“你是在嘲笑我?”红罗眯着眼睛,眸子里都是怒气,“你当我在和影儿一起疯癫是吧!”
“不不不,你误解了我的意思——”笑忘手握住了红罗想要避开的手腕,略略输送了些灵力,那红罗猛地睁大眼睛抬头看了一眼笑忘,“这是?”
“这叫灵力,其实人类也有,只不过稍弱,这就是区别你们和我们的根本性区别。”
“你们?我们?”
“你们——”笑忘指指红罗和门外的阿牛,又指指自己,“我们,我,嗜梦,影儿——”
红罗猛地起身向后退去,笑忘一笑,桃花扇咔嚓一展,“怎么,换成你害怕了?”
“你也是妖?!”
“我个人成分比较复杂,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半仙这个定位。”笑忘说的风轻云淡,“所以我不仅不会嘲笑你,还很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听我说,影儿不是幻界的妖,而是鬼界生物私下人间成妖,她的灵力和行为不受幻界的神监管,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也毫不奇怪。”
“什么叫极端的事情?”
“这个么,说起来有点复杂,简单说来,鬼界的老大为了灭掉人间界,曾经掀起大屠杀,而血狸这种鬼界生物就是那个时候繁衍起来的,因为他们嗅觉灵敏,尤其是对人血。”
笑忘扇着扇子看着红罗脸色一阵发白,“所以影儿即便在人间成妖,也无法改变它来自鬼界的事实,而且——她生而即来的命运,就是食人。”
笑忘抿抿嘴唇,“所以那半男不女的小爹爹说她是食人妖女,一点都没错,只不过我们过去都叫它们,食人血狸,顺便说一嘴,它们最喜欢喝血,为了喝到最新鲜的血,常常会把人的皮,整个剥掉——”
红罗抱紧双臂,不住的战栗,笑忘扇子一收,试图笑的很轻松,却还是有些严肃的说:
能不能,让我去瞧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