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嗜梦,今天就是升堂的日子,你赶紧多吃一口饭吧,不知道明天你吃不吃得上——”
班头将小半碗米饭推进来,嗜梦像一尊雕像一般没有应声也没有动,神圣的不可侵犯,班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开了。
这个时候,狐狸一定在努力周旋吧?
真是开门倒霉,刚刚入世就入班房,这一世注定不顺。
嗜梦头轻轻靠在墙壁之上,闭目凝思,那初升的太阳的第一缕金红照耀在她第一根发丝上,暖意渐渐爬上来。
一切如此宁静,就像沉睡的村庄。
千里之外,一个沉睡的村庄也迎来了它的黎明,村头一户普通的人家,郎中早起拉开门,眯了一下眼——
门外黑影手还举在半空中,见郎中又是先知般预知了自己的动作,手慢慢垂下。
“别拿你那块牌子乱闪,每一次都闪的我眼睛疼。”
张先打了个哈欠,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而对方也很识趣的就站在门口,还把腰间令牌特意用衣襟挡了一挡。
“难道又是老祖有什么馊主意了么。”张先慢悠悠转过身摆了摆手,“找别人去吧,我累了。”
“只是来与您道别而已,南边有点事情,我要走了。”
那老祖和张先之间的信使毕恭毕敬的说,仿若早已习惯这样的姿态,张先摆摆手,“别把我当你主子那样伺候,我只是一届村夫。”
“是。”
信使还是习惯性鞠了一躬,抱拳相向,“老祖最后让我带给您一句话,虽然任务失败了,但是你还是有一份苦劳,下一次您去鬼界入世的时候,老祖会尽量安排您和琥珀狐狸见上一面的——”
“恩。”张先这一声没有什么额外的惊喜,抬头望望朝霞,噤了噤鼻子说,“你南下还是为了追那两个人么,他们二人够辗转的,你也跟着忙。”
“您明见。”信使微微一笑,“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我怕错过了时候,下次回来再向您汇报。”
“你最好就不要回来了——”张先很明白,他下次再回来的时候,估计是带着更大的麻烦。
那肯定是和那不可言传的五角星有关的大麻烦。
涉入其中,他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望再见琥珀狐狸一面了——
张先始终没有转过身,听着那信使风一般的速度走了,才默默心里说了一句。
你们二人,也要保重啊。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笑忘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影儿。从夜三更到黎明,他就在轻歌坊的地道里辗转反复,被绕的头都大了,才终于达到“囚禁”影儿的密室。
终于明白那阿牛为何失踪那么久,这来去密室一次,可不得好几个时辰么?
别说普通人类,就算是他这个半仙来去这么一遭,也要破费点功夫。
这密室的构造颇似雪山的石洞,那影儿的姿态也很像曾经被囚禁的采薇,唯一不同的是,采薇那时很是癫狂,而本应该癫狂的影儿,却是很悠然自得的在做饭——
她这哪里是囚禁,完全是在隐居般生活,听到红罗一行人的脚步,却没有放下厨具,等笑忘转过最后一个弯儿见到影儿的人时,只恍惚中见到一个清晨为丈夫准备早饭的普通妇人——
当然,她可不是什么普通妇人,而是上古鬼界的生物食人血狸。
“影儿姐姐。”红罗那一声很像个小女孩,听的笑忘鸡皮疙瘩排着队往下掉,侧脸看看那平日威风凛凛的老鸨,此刻神情那般天真放松。
人,都有坦诚相向的时候,只不过有时候,还没有遇上那个甘愿为其脱下伪装的人罢了。
难能,红罗居然能和一只食人血狸成为贴心知己,还为了她大费周折买下轻歌坊。
“影儿姐姐,”笑忘也跟着叫,礼多人不怪,只是影儿的眸子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手中的厨具哗啦的掉在了地上,脱口而出的是一句:
琥珀妖狐?
笑忘尴尬的一抹笑容挂在嘴边,哎呀,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居然认得狐狸的真身?
红罗和阿牛两个大凡人看着狐狸和血狸大眼瞪小眼,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一度很尴尬,而接下来的谈话则更是让气氛诡异非常——
——食人血狸,您好,您这物种,鬼界也不常见了啊。
——琥珀妖狐,自从你和你主人离开大同世界来了人间,我就再没见过你了。
——人间好啊,你这不也是跟过来了么?是魑魅派你来食人的时候顺便定居下来的?
——的确是那个时候逃出来的,幸好那时尚无结界。
——只是人间界现在有了新规矩,你随便吃人是不好的呀,更何况还剥皮..当然,这是你的天性,也怪不得你。
——我很久没吃过人了,我现在偏爱大米。偶尔红罗会给我带点鸡血。
——如此啊如此。
…
…
笑忘摇着桃花扇思量这这嗜血成性的鬼界生物有几分话可信,影儿也扫射着笑忘似乎在回忆往昔岁月,两人都不再说话让根本插不上嘴的红罗和阿牛更加手足无措。
红罗唯一能作出判断的就是,好吧,笑忘没有撒谎,他确实是和影儿是一类的——
那是她和阿牛费尽所有大脑细胞也搞不清楚的一类。
她只要知道那是非人类就好了。
“我还在想,为什么阿牛会突然来看我,原来上面出事了。”
打破沉默的还是当事人影儿,那般美丽的容颜就算只是素颜也颇有光彩,举手投足都像个大家闺秀,性子稍稍闷了一点,但是已经丝毫看不出妖的痕迹。
连灵力都被压到最低。
她真的在努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为此不惜违背自己的天性,生活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
笑忘利落的一收扇子,顺着她的话说,“昨天晚上,轻歌坊出了命案,有人死在了我家嗜梦屋子里——全身没有任何伤口,因为整一张人皮都没了。”
影儿那眼神中闪烁着不知的忧伤,似乎有些迟疑,却又什么都没说,笑忘看到她这副样子,方才那全然的信任顿时减半,试探着问了一句:
应该…不是…你吧——
“当然不是她。”红罗总算有了一句发言权,斩钉截铁的回答后,整个人冲到影儿面前,颇有跟笑忘拼命的架势,笑忘扇子轻拍几下她的肩头,示意她稍安勿躁,眼神却越过了红罗,直奔那影儿有些不确定的眼底。
“影儿?”
“…我那时在睡觉,我不知道。”影儿咬着嘴唇说着,笑忘追问道,“然后——你还有个然后吧,影儿,我在你眼里看到了一个然后。”
“琥珀妖狐,你还是那么得理不饶人,我怎么总是栽到你手里。”
影儿这一句说的不清不楚的,笑忘眯起眼睛,莫非这影儿和狐狸的真身还有过什么往事?大同世界,一只是药神的宠物,一只是鬼界的奇兵,幻界和鬼界亲如一家,他们二人有什么瓜葛也不足为奇。
可是此时貌似不是个忆往昔峥嵘岁月的好时候,笑忘只是敷衍一笑,继续穷追不舍的问,“你是否有话要对你的红罗妹子说呢,影儿——其实我相当理解你的处境,这就好比逼着狮子吃草,违背天理——”
影儿打断了笑忘的比喻,阴沉着脸说,“如果是我做的,也是梦中做的,我中了梦魇。”
笑忘扇子干脆的落地。
娘啊,九百九十九朵,齐了。
日头过半,嗜梦跪在法场之上。
四周围观的人群涌动,议论声声入耳。
“听说几年前那个剥皮案的凶手又出来了,不会就是上面跪着的那个吧,看她那么水灵,不像啊——”
“哎呦,你懂什么啊,越是看着不像的越是!她一个轻歌坊的□□,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那死掉的玲珑,不也干过见不得人的买卖?这都是报应!”
“听说她死的好惨哦,整一张人皮都不见了,那是被妖怪吃掉的哦,哪里是人能做的出来的!”
“这仙子似的的女人是个妖怪?那绝对是个狐妖,雪狐妖,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又不是你家的,人家可是桃花三宝之一的极品处子,还没□□呢!你昨个儿没去轻歌坊吧,她一个,她身边那个红衣小倌一个,哎呦,那叫一个美不胜收!看的怜郎斋的小爹爹都流口水了。”
“嘘,小点声,他就在附近呢,估计是来看热闹的,要是真的判这女人有罪,轻歌坊也逃不了干系,人家可是坐等其成呢,谁不知道他早就看中了轻歌坊这块肥肉哦!”
…
…
嗜梦闭上眼睛,听着这流言蜚语,想得半刻清静都不行,还不如直接在牢房将她捅死呢,也不用光天化日跪在这里受这份侮辱。
况且台上还有个滔滔不绝十分聒噪的“父母官”,在道貌岸然的主持正义。
这实在是诡异的审问,那台上看不清样貌的“父母官”忽略了一切程序,直接将衙门和刑场合二为一,一大早上起来人没上公堂直接来了刑场,没见到状师先见到刽子手,直接跳过嫌疑犯这道手续直奔死囚。这等荒唐,此官爷还对外宣传是因为她“妖术惑众,可以区别审理”,根本不给她申辩的机会。
看来,早有人打点过这贪官,连做样子都省略了,想直接给她一刀。
而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中,却看不见笑忘的影。
这狐狸,不会是睡过时间了吧。
难道真的让她自己来解开绳索逃跑么?虽说脖子上一刀也不过是重新入一次世罢了,但是这么不明不白的冤死,怎么对得起“嗜梦仙”这三个字?
来日见了轮回之祖,脸上也无光。
要是耽误了积功德,错过了南柯公子,岂不是赔大了?
嗜梦冷冷扫了几眼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听着台上大放厥词,实在有些不耐烦了。
她本是不轻易打断别人说话的,这一次是例外。
“可以了吧,到重点了么?”
那边台上父母官大人的独角戏唱的正欢,冷不丁被这不言不语的犯人横出来一句,是全然的一愣,然后是堪比狗血唱词般喷着吐沫星子开始发飙。
嗜梦开始后悔招惹了这一条疯狗,还不如被一刀了结痛快。
“几年前百花仙的剥皮案,是不是你做的,说!不说是吧,不说就大刑伺候!来人啊,上夹板!什么?刑场没准备刑具?那就直接送她上路!此等祸国殃民的妖孽,多留一刻都是祸害——”
“喂,几年前我根本不在百花仙。”嗜梦冷冷一句,数数字数,都嫌说的太多了。
“那你在哪里?!”
“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你说不上来就是在百花仙!”
“你也在百花仙,你也去剥皮了么。你以为是剥土豆么。”嗜梦一句话让父母官大人翻白眼,惊堂板敲得跟打鼓点一般,整个人又开始自言自语如魔似幻,“好啊,大胆妖孽,竟敢顶撞父母官?我代表朝廷,你对我不敬,就是对朝廷不敬,对朝廷不敬,就是对陛下不敬,对陛下不敬,别说你剥皮,你就算真的没有剥皮,我现在也要剥了你的皮!来人呀呀呀呀呀——”
嗜梦一皱眉头,死狐狸,你跑哪里去了,你若不来,我就直接让这人一睡不醒了。
正在动手解绳索的时候,远处快马三匹而来,一句令人振奋人心的“刀下留人——”
正是笑忘那欠抽的声音。
嗜梦眉头皱的更紧。还没上刀呢,喊什么刀下留人,不吉利。
笑忘一收缰绳,马儿立定站好,他身子飞了出来,径直落向刑场台上嗜梦身旁,分毫不差。
嗜梦冷冷说了一句,“你就耍吧,还不快帮我解开。”
笑忘早看到她那轻轻一挑就可以解开绳子的双手,心里暗想,这分明是让我来做那个触犯戒条的大罪之人啊——看来还是来得不及时,这厢嗜梦定是被这白痴的地方官惹恼了。
“官爷,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此案与嗜梦,就是这位姑娘无关,凶手另有其人。”笑忘虾米一般鞠了一躬,台上当官的算是吃了这套,没有直接以扰乱公堂的名义把他也拿下。但是那眼神却瞄了一眼群众,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笑忘心里知道那目光的落点必定是怜郎斋的小爹爹——
这般勾结作恶,只因为红罗拒绝了他的条件。
只是,总不能此刻就供出影儿吧,这好歹也得让嗜梦先通梦搞清楚状况再下定论。
况且,那阎往的话言犹在耳,这杀戮还远没有结束。
这是这些,一句都不能和这官爷讲。笑忘讪讪一笑,“请给我三个月时间查案。”
…
…
三个月,你不如去收一季水稻好了。
官爷和群众同沉默,红罗和阿牛的马停在人群外,两个人也挤到最前排,红罗心还被搅得一池春水,一看到无辜被牵连的嗜梦,就不可抑制的想起密室发生的一切。
尽管她听不懂笑忘和影儿姐姐的对话,却能明白,这凶手有可能就是她一直无条件信任的影儿姐姐,为了那一个笑忘所说的什么“天性”。
“三天。”红罗的声音从场边响起来,勾魂的眼神飘向官爷,“可以么,大人,三天——事情出在我轻歌坊,我红罗三天后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父母官刚露出没骨气的贱笑,就缈到人群中怜郎斋小爹爹那清冷的眼神,当即后脑勺冒汗——
那小爹爹的后台,可是他的上级,得罪不得,女色和官位,还是后者来得比较重要。
更何况在百花仙,女人多的是,父母官这乌纱帽就一顶。
父母官声音都纠结在一起,明知道自己不占理硬着头皮说,“可以——那就太对不起陛下了——所以,不行!现在就给我斩喽!”
“你凭什么斩。”嗜梦一抖手,绳子自动脱落,整个人站了起来,顿时有一种秒杀的气势,逼得台上父母官有些微微发抖。
“凭你连害两命,手法残忍,顶撞圣上,危害人间!”
“你说我连害两命,究竟有何证据。”
“大家都看着那轻歌坊玲珑惨死在你房中。”
“笑话,她还死在你家里呢,父母官。”嗜梦重重强调着父母官三个字,没等那大人来得及想出说辞,又是一句,“更何况,那时我正在轻歌坊大堂卖这个男人——”嗜梦面不改色心不跳,指了一指笑忘,笑忘亦不羞涩,配合着嗜梦的动作微微一欠身,极为优雅的扇着扇子,那人群中一直围观的怜郎斋的小爹爹眯着眼睛,对着身边的下人说,“这的确是个极品,有礼有节,没脸没皮,如若能收入我怜郎斋,必定是个头牌。”
“至于顶撞圣上,更是无稽之谈,我和圣上素未谋面,连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笑忘哑笑,嗜梦,你确实和当今圣上有点过往,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就差没洞房了。
父母官一听这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神采奕奕跟打了鸡血一般,惊堂木咔嚓一声,“大胆民女,竟敢如此评论圣上,就这一句,就足可以斩了你——”
“不能斩!”
笑忘这样吼了一声,红罗这样吼了一声,但是都悉数淹没在远处传来的洪亮的一声。
笑忘侧脸,那迎着阳光而来的骏马一匹,来人腰间金牌闪的人眼睛发麻,身影有些熟悉,但是又一时间说不上来哪里熟悉。
那人一跃到了台上,是个威风十足的中年男子,似乎朝嗜梦和笑忘友善的笑了一笑,但是又没说什么。
从腰间解下那块金牌,上面刻了一个御字,那父母官见了腿一下就软了,噗通跪了下来。
跟着是全场的噗通噗通,笑忘寻思着要不要入乡随俗的也跟着噗通一下,却是被那男人熟悉的感觉罩住了,一时间只顾得看那张脸。
好似见过,又好似没见过。
直到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面具,遮在脸上,笑忘才失声大呼:
安乐侯府上的铁面君?
那人笑着说,“正是在下,大内总管廖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