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满微愣, 抿了抿嘴,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顿了几秒后,抬起眼去看他。
沉默间, 谈朔面色有些苍白, 没什么表情,又隐约笼罩着一层阴霾, 手上用力将那几张纸攥紧, 洁白的纸面被勒出几道褶皱,曲曲折折,沙沙响了两声, 像是压抑着什么。
“我看到了。”
半晌,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接着又松开, 一点点把纸张的痕迹压平。
谈朔声音微沉,带着些沙哑:“不只是纸上这些,还有门口柜子上的手套,我也看到了, 是罗韵诗的。”
何一满:完了。
他继续道:“徐安成他们今天来过这里, 是不是。”
谈朔站在原地没挪步子, 语调也没什么起伏,却是咬着牙说的,一句话说完, 语速也一点点加快, 隐隐带上几分质问。
“……”
何一满噎住几秒, 压根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茬。
估计是当时的时间太紧张, 眼看着谈朔就要考完了,他们匆匆忙忙地走,却把来时放在门口的手套忘得一干二净。
“那个——”他慌乱了一瞬,试图解释。
但谈朔没给他出言辩解的时间,向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看着他,拧着眉直接问道:“是什么时候,明天还是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
一起去??
何一满心想当然不行。
自己不告诉他这件事,就是担心对方知道之后也要同去,现在自然不可能答应,听到他的话,想都没想,立刻拒绝:“不行。”
顿了几秒,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他迟疑后又补充了几句。
“太危险了,你还是别去了,有徐安成和罗韵诗跟我一起,我肯定不会有什么事……”
“再说,你这几天可是在高考,哪儿来的时间?”
虽然知道这次是自己不占理,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骗他,可要是重新选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希望谈朔靠近那里。
气氛短暂地静了几秒,僵持下,何一满甚至能听到对方压抑着的呼吸声,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却始终沉默着。
于是两人都半天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何一满坚持不住,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那就等我几天,过几天再去。”谈朔终于出声打破沉寂,语气仍然坚持。
他垂了垂眼,声音略低,隐含着焦躁不安的情绪,眉头紧皱,一字一句地,不容辩驳道,“等我考完,你不能——”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住,再开口的时候,话语更坚定了些,却让人莫名从中听出一丝祈求,微弱极了,又根本没法忽视。
他说:“你不能留我一个人。”
-
在看到纸上的那些字时,谈朔便不可避免地冒出那个想法——也许就是这一回了。
没来由的,他清晰地认识到,也许何一满这次过去之后,就会是永远离开,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不知道。
可他不能阻止,甚至不能告诉对方什么,这是何一满回家的机会,也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他有朋友和亲人在那边,他需要回去。
而谈朔只是觉得,他应该在最后的时间里和他待在一起,至少能看着他离开。
“你——”
何一满的心被狠狠攥了一下,嗓子发干。
他有些没想到,几乎要被对方的情绪淹没,指尖紧了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开口了又顿住,欲言又止。
在他的印象中,谈朔没怎么服过软,甚至可以说是强硬的,耐心很少,也从来不会妥协,他没有见过对方这副模样,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在害怕。
何一满不是没感觉到,他对这件事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了,但也没多想,只觉得谈朔是认为这件事太危险,不愿意让自己单独去,再加上被瞒着的后怕,所以才会这样。
即使心里再怎么不愿意,他也很清楚,在对方说出那些近乎请求的话后,自己就没办法拒绝了。
如果谈朔是态度坚决地要一起去,甚至就算是生气发火,何一满都有可能为了让他暂时放心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反正他这几天都在考试,就算自己瞒着他去了,也许根本不会被发现。
可是像他现在这样,明明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何一满的心就像被温水浸泡,止不住地软下来,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张了张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有些哑,半晌,认输般开口应下来。
“好,等你考完试,我们一起去。”
算了。
何一满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自己会改口这么快,仍有些不放心,但转念想,只要谈朔远远地在外面等着,尽可能离那远一点,又有徐安成和罗韵诗在,也不会出什么事。
想到这里,他又隐隐后悔——现在时间这么关键,明天早上还有考试,闹这么一出,谈朔肯定会杂七杂八地乱想,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他。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应该也算不上太严重的事。
虽然他想瞒着谈朔去培训中心,但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也许对方根本不会察觉到他做了什么。即使现在被发现了,事情也都已经说开,这件事就算是解决了。
何一满想了几秒,顿时放松不少,默默松了口气。
他看了谈朔一眼,思索后上前一步,把对方攥在手里的那叠纸抽走,捏捏他的手心,保证道:“别生气了,我答应你,肯定等你考完。”
谈朔没回答。
见对方一直不出声,何一满凑上前去,想看看他的表情。
然而还没等他动作,谈朔却突然动了动,紧接着便微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几步,门外的阴影落在他脸上,隐隐遮挡住神情。
“你——”
何一满一愣,话刚说出口,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就眼睁睁看着他转过身去,什么话也没说,只闷头往房间那边走。
只是短短几秒钟,谈朔很快就只留给他了匆忙一个背影,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脚步又显得十分慌乱。
何一满:???
不是,这是怎么了。
事情不是都已经说开了,总不能是还在生气吧?
不应该啊。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盯着谈朔的背影看了几秒,愣神后,侧过身拿起搁在洗手台上的苹果咬了一口,而后紧跟上去,想搞清楚他干什么去。
灯是暗的,何一满摸黑穿过客厅,卧室房门虚掩着,隐隐透出浅黄的灯光来,在门框外增添一圈柔软的毛边。
他随手推开门,刚刚开口:“谈朔,你怎——”
还没把话问完,下一秒,他便听到一阵极轻的声响,像是吸鼻子的声音,虽然细微到让人几乎无法察觉,可他确确实实听到了。
何一满:“!”
哭、哭了?
他愣住,想都没想,快步走上前去,下意识问道:“谈朔,你哭了?”
不会吧。
虽然自己是骗了他,但只不过是偷偷进去拍几张照片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他这不是已经答应了等他一起去,怎么还哭上了。
而且这也不是重点。
更重要的是,谈朔居然还会哭?
心里带着点难以置信,何一满掩上卧室门,走到谈朔身前。
对方就坐在书桌边上,见他过来了,像是有些慌张地别过脸去,没再发出声音,只能看到小半张侧脸,勾勒出隐隐锋利的轮廓。
“你哭了吗?”
何一满眨了眨眼,又凑近了点,见谈朔始终躲着,迟疑了一秒,接着便伸出手抬起对方的下巴,把他的脸偏过来些,想仔细看清楚。
“真的哭了啊?”
——
“我没哭。”
犟不过他,谈朔似是抗拒了一下,又好像根本没打算抵抗,终于被迫正过脸来,哑着嗓子,语气恶狠狠的,说出了这会儿以来的第一句话。
的确没哭。
松了口气的同时,何一满又隐秘地觉得遗憾,暗暗想着,说起来,他还从没见过谈朔哭起来是什么样子。
虽然他平时脾气又臭又硬地像块石头,还总是不耐烦,但不管怎么样,眼泪总是柔软的,温温热热,又裹挟着无数的情绪,嘴上说不出的话,都从这里面显现出来。
“我就说嘛。”
何一满放下心来,松开手,在床角盘起腿坐好,习惯性地捏了捏被角:“这有什么好哭的,虽然我是骗了你吧,不过我们这上午刚商量好,下午就被你发现了,也不能算是……”
他嘀嘀咕咕一阵,没注意到谈朔沉默了几秒,半晌,他终于发现对方一直没接茬,这才抬了抬眼。
谁知谈朔也正在看着他,两人的视线撞上,接触到他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何一满的心突然颤了颤,接着便结巴一瞬,话也卡了壳。
“都说了,我没哭。”
谈朔闭了闭眼,紧抿着嘴角,再次哑声强调,脸上的表情却并不好看,眼尾隐隐发红,因为被灯光覆上一层阴影,所以不太明显。
他咬着牙,声音很轻,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你懂什么——”
他愤愤地想。
何一满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生气的原因,也不知道他在发现那几张纸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恐惧和惊慌。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浑身的血都凉下来,直到下意识地赶去厨房,看到对方还在时,才终于找回思绪,也重新感受到自己猛烈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让他顿时清醒万分。
谈朔不敢想,如果自己今天没有发现——
如果他没有发现,也许何一满会在他毫无所觉的时候突然离开,没有任何准备就消失不见,再也不回来。
何一满不懂他的不安,甚至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于是在面对他的焦躁和后怕时,难得地有些无措,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开口:“对不起嘛,下次肯定不瞒着你,你……”
他想了又想,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句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说法:几百句安慰的话,都不如实际行动来得有用,于是立即噤了声。
暗光下,谈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眼尾发红地盯着他看,眉尾的疤痕在光下浅淡几分,却因为严肃的表情,显得人有些凶狠。
他原本心里发堵,下一秒,却在被何一满伸手轻攥住衣领时,暴躁的神色微微滞住。
直到感受到唇上温热的触感,他才终于回过神,心中明明还压着恐惧和怒气,却还是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的力道微微弯下腰来。
……
几点热意蔓延上耳侧,听着隐约响起的细微摩挲声,谈朔明明还想说什么,却根本没法对他发火,只能按住对方的后颈,发泄似的咬了咬他的下唇。
他将自己的情绪宣泄在这个吻中。
-
说清楚后,何一满原本计划好的短暂行动就这样变成了四个人的集体出游。
不像多年后那样网络发达——每考完一门,试卷答案就能一股脑地涌出来,倒也让人轻松不少。
反正事情已成定局,他便没多说,只是在最后一天问了问谈朔发挥的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徐安成和罗韵诗早早地在约好的地方等着,云层厚重,从边缘透出几点金色的边缘,温度仍然很高。
两人正站在树荫下,远远地看到有人来,按了按摩托车的喇叭。
“等你们半天,终于来了。”
徐安成咬了咬嘴里的冰棍儿,冰棍已经只剩下一根光杆,他随手撇断,视线瞟了瞟,在看到一旁的谈朔时,顿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
“谈朔?听说你前几天考试去了,怎么样,考得上大学吗。”
话音刚落,他便被罗韵诗推了一把:“别嘴贱。”
虽然前几天被谈朔发现了这件事,但何一满一直没来得及和他们说,不过在看到他出现时,两人除了在最开始愣了愣之外,似乎却并不意外。
罗韵诗朝两人点点头,看了谈朔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何一满,目光中带着了然:“我就知道你瞒不住他,这不,还真一起来了。”
……
何一满:你还好意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