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月和沐安一起起程,她回深泽,而沐安回真定。
从祁州府到深泽如果坐马车也就一天多点儿的路程,如果骑马,快一点儿差不离五六个时辰就能赶到,因着是四月间,是一个不冷不热的气候,正适合做户外运动,江月早上卯末从沐耀辉的宅第出发,到了城门口也到辰时了,一路快马加鞭,差不离到了下午申时中刻便到了沐家。
其实沐家早早地就收到了沐耀辉的信,知道江月这几天要回来,所以,不待江月靠近,沐家的门房听到了马蹄声就迎了出来,瞅了一眼是江月转身就往院子里跑,且跑且高声地朝里喊:“老爷,夫人,江先生回来了!”
沐夫人听见了门房的喊声,顾不得扔下手上的活计就奔了出来,到了二门口江月正好从前院进来,这夫人冲着江月喊了一声“月儿”,然后眼泪就哗哗地流!
江月早知道自己对沐家有一种归属感,但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仔细地体会过,经过这一路狂奔她才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归心似箭。一声“月儿”不仅唤出了沐夫人的眼泪,江月的眼泪也给勾了出来。
“夫人!”江月不自觉地就嘟起了嘴,脚下小碎步子奔到沐夫人的跟前,由着沐夫人纤纤细手在自己的脸上来回地“蹂躏”。
经过这一路的奔跑江月满身满脸都是尘土,这更添加了几分落魄,看得沐夫人一声一个“我可怜的月儿”叫个不停,那手一再地抚摸着江月,好像她恨不得用自己的手将江月身上的创伤和尘土都抹干净一般。
得到了下人们的禀报,在外面的沐老爷也闻讯赶了回来,只见江月精神不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朝着沐夫人说道:“月儿也累了,先进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你再唠叨吧!”
听得沐老爷这般说沐夫人才发觉,自己竟拉着江月在二门门口立了这许久,连忙拭擦了眼泪,急急地吩咐徐妈妈赶紧准备洗漱用的水,还说让她把自己为江月刚做的新衣拿出来,江月好换。徐妈妈笑着应了,沐夫人才拉着江月的手往里走,且走且问一些江月这两年的生活情况,江月为了让沐夫人少掉些眼泪,都捡好的作答,偶尔还说一些俏皮话逗得挂着眼泪的沐夫人笑个不停。
一路行到沐夫人住的院子,江月进了里屋梳洗一番,再从里到外换了干净衣服,觉得身子也轻省多了。
刚从里屋出来,徐妈妈跟江月说:“老爷让您去书房呢!”
江月知道沐老爷必是要问自己一些事情,冲徐妈妈点了点头,便朝书房去了。到了书房,就见沐老爷手撑着低垂的头,呼吸中带着微微的叹息声,像是在苦恼些什么。江月心想必是为“种子特权”的事难过,轻咳了一声,走了进来,冲沐老爷低唤了一声:“老爷!”
沐老爷闻声抬起了头,看着江月说:“来了?坐过来吧!”
“老爷找我有事?”江月依言坐到了离沐老爷不远处的椅子上。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沐老爷看着江月这般说着,说完后就挪开了眼神,颇有一副挺为难的样子。
这让江月有一种要被沐家抛弃的感觉,一下子鼻子就泛起酸来,望着沐老爷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沐老爷抬起了头,看到了江月泪花花的眼睛心里一触,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没头脑,怪不得江月不乱想,连忙轻咳了一声,对江月说:“你别多想,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沐家也是你的家,再怎么样也没有不容你的道理。只是我觉得你不是一个能安在家里,待嫁侍夫的女子,所以才这样问问。”
听了这话江月才明白自己误会了,立即破涕而笑,笑了一阵才娇嗔着说:“我就说嘛,就算是老爷不要我夫人也不会依的。”说着收敛起嘻笑的神色,正经地说:“我暂时还没有想好,想要先在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沐老爷对江月的回答一点儿也不感觉到意外,只见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也好,你现在莫明其妙地被人盯上了,销声匿迹一阵也好,待过些日子再做他图。”
江月也觉得沐老爷说得有道理,点着头直说好,且跟沐老爷说:“只是也不知道对沐家有没有别的影响!”
“不妨!”沐老爷摆了一下手,很是无所谓地说:“不就是对祁州、深泽粮种独家供应的特权吗?以前没有这特权咱们沐家过得好好的,如今再没了也一样过。”说到这里沐老爷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江月的脸,语重心肠地说:“只是你倒是受了委屈,处处为沐家着想而有事的时候沐家却不能为你做什么。”
“怎么没有为我做什么?现在不是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地吗?有沐家,我就有牵绊,也不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活得没有意义了!”江月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大觉得不好意思,连忙低下了头。
看着江月这样沐老爷呵呵一笑,敲着桌面笑问着江月:“春阳那小子可给你来信了?”
江月实在适应不了沐老爷一下子把话题跑到了沐春阳的身上,怔了一下才道:“还是三月份我在保州的时候给我来过信!他没有给家里写信?”
“正月底倒是回了祁州一趟,跟他大哥大吵了一架又跑了!”沐老爷答着突然唉了一下,转身又看着江月问:“他跟你最是亲近,你跟我说说,他是怎么想的?”
听着这话江月又是一怔,心道这话怎么说的,怎么就叫沐春阳跟自己亲近了?想想也觉得有那么一回事,貌似沐春阳在家里没法说真心话,而把心底话都掏给了自己,也算是跟自己比较亲近吧。江月呵呵地笑了一声,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地说:“其实也算不得跟我亲近吧,只是我们两个人年龄相仿,性格也相仿,所以能说上两句话而已!”
“嗯。”沐老爷又点了点头,再问江月:“那他可跟你说过为什么不好好念书的事?”
“哦,这个啊?那他倒是说过!”江月答着顿了一下,然后说:“他说他不喜欢官场里的蝇营狗苟,他也对自己考取进士不太自信。”
“胡说!他有本事在两千多人中拔得头筹,就没有本事考中一个区区进士?”沐老爷说着就拍起了桌子,大骂道:“说到底还不是那小子不务正业,只想着花天酒地、游手好闲来着!”
沐老爷的声音颇大,震得江月耳膜嗡嗡直响,江月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声儿也不敢吭!
吼了一阵沐老爷出了胸中的那团气后才觉得自己可能吓着江月了,连忙将怒气收敛了一些,沉着脸又问江月:“还有呢?”
“嗯?”江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沐老爷追问道。
江月想起沐春阳曾跟自己说的一些话来,觉得自己该把沐春阳自己在家里说不出来的话替他说出来,也不枉他对自己的一番信任,虽然惧怕沐老爷再次发火,江月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他还说,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行都能干出一番事情,不一定非要去做什么官儿。”果然,江月这话刚开了一个头沐老爷的面色立马又不好看了,直到江月把这一段儿说完沐老爷满脸都是爆发的前兆,江月大惊连忙叫道:“您,您先别生气啊,等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虽然江月努力了,可是沐老爷却不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立即爆发了:“他才能干什么事业?不败家就不错了!”
“也不尽然!”江月见沐老爷一点儿道理也不讲,不由得为沐春阳打起抱不平来,大地跟沐老爷说道:“他现在就干得不错,在江南那边也算是闯出了些明堂。老爷,你们还不知道吗?”
“干什么名堂?”沐老爷听了江月的话后脸上虽然还是满是怒气,但是语气上还是稍稍地平缓了些。
“他在杭州那边买了两座茶山,如今是咱们大康王朝最大的茶商!这次在北边走了一圈儿,那些高官大人们的府上尽用的是他的茶。”江月生怕沐老爷不相信,便急急地又跟他说:“去年年初他从真定跑了,就下了江南,到了年底回到真定,在我那儿存了五百多两黄金。您若不信,改天我让沐安把金子抱回来,您看了就相信了。”
不提那黄金还好,提起那黄金沐老爷又捶打起桌子来,叫喊声比刚才还要响亮:“你听这个孽障的话,他能有什么本事,能成我朝第一茶商?啊?我早就听说,他向于沣借了三千两的银子,然后于沣向你要钱的事,有没有?”
“有!”江月很老实地回答。
“必是他拿你的钱在外面换成金子,再交还给你,让你来堵家里人的嘴,他自己才好在外面逍遥!”沐老爷说着就大声地咳嗽起来,江月连忙给他倒水顺气,待好了一些沐老爷虚弱地跟江月又说:“那小子打小就会干这些事情,七岁去县学念书,就用灌了铅的银锭子蒙人。月儿啊,你被那小子骗了,他给你的金子里必是让他做了手脚的!”
“老爷,您太不该这样想春阳了!”江月相信沐春阳小时候肯定做过这些事,但却不愿意相信这时的沐春阳也会干这些事,她现在总算是明白沐春阳为什么会宁愿在外头落魄死也不愿意回家来了,不由得为沐春阳心疼起来,便大声地跟沐老爷说:“他小的时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时候的春阳绝对不会干这些事!”
沐老爷虽然不知道江月为什么会这么笃定地跟自己说这些,但他还是被江月的话感染了,怔了怔才问江月:“他给你的那些金子你一个一个地砸开看了?”
“不用砸开,我也信他!”江月说着就生气起来,离了沐老爷一屁股坐回到原处,气冲冲地说道:“我现在终于知道春阳为什么愿意在外落魄也不回家了,你们根本就没有真正地去理解过他。他小的时候是淘,我也觉得是,前几年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不规矩,让我给揍了一顿,后几年也跟我闹了一些,也让我揍了不少次。可我从来都觉得那是淘,是调皮,从来就不觉得他坏!可是在你们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坏孩子,他能做的就是游手好闲当败家子,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其实也会做事情。春阳常跟我说他在家里除了撒娇、耍赖外一句正话都说不上,我原来还不信,今天我信了!”
江月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通倒真把沐老爷给震住了,只见他两眼圆睁好一阵子都说不,同话如若不是两只鼻孔一鼓一缩的,别人看了还真以为被江月给气死了呢。
“唉!”好久过后沐老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喃道:“就算这是我们的错,他也不该自毁前途啊!”说着又长叹道:“做一个商人有什么好?一辈子都得在读书人的面前弯着腰,抬不起头!再说,他能做好吗?”
“做不好,做得好,总得让他做了才知道吧?”江月说着瞥了一眼沐老爷,抱怨道:“再说了这世上非得只是读书入仕才会有前途?世上人不读书的多了去了,不照样过得好好的?还有,您就觉得入仕为官就真那么好?不要跟我说,您不知道官场里的那些黑暗!”
这一个接一个的地问题抛了出来,弄得沐老爷哑口无语,江月乘胜追击,直接跟他说:“我觉得春阳说得很有道理,咱们沐家在朝中也没有什么背景,就算考中了进士,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前途,整日里还是得低头哈腰的,还不如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干出一番事业来得痛快呢!”
“那也该好好地跟家里人说,不能动辙就杳无音讯才对!”沐老爷到底是说软话了。
江月听了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张嘴便还道:“你们给他说话的机会了吗?原来是惯着、宠着,只要他呆在书院里就由着他无法无天,现在又是说不得一句真话,旦凡听到他有不愿意再继续学业的时候不是打就是骂!”说着江月就眼泪花花地了,带着哭腔抱怨起来:“头一回在真定找到他,他满身都是伤,青一块,紫一块的,两三个月都没有消了。后一回让大哥逮着了,又是一通暴揍,过了好几天我找着他,脸都还跟猪头一般,腿脚都不大利索!动辙说一句半句的不顺你们心的话就那样的打,他还敢说什么啊?要是我,早吓得跑得远远的连家都不敢回了,他倒是比我强多了,跑出去干出些明堂就回来。你们只当他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向你们证明一下他不是什么败家子,他也是能做些事情的,不是家里头的蛀虫!”
“我倒是没有你了解他!”沐老爷看着江月微微一叹,苦笑了一下说:“月儿,你们还年轻,等你们做了父母便知道做父母的心了!”
“你们倒是做过子女,也年轻过,怎么就不懂我们做子女的心呢?”江月见沐老爷软和了倒跟他顶了起来,问得沐老爷一怔还不罢休,又说:“您回头看一看,从现在往回数,这会儿离您年轻的时候又才多久?难不成就忘记您年轻时候的感觉了?旦凡是有些自尊心的人都想在年轻的时候有自己的一番作为,最是不想让别人瞧不起,您年轻的时候难道不是这样?”
“倒也是!”沐老爷回想一下,自己年轻的时候还真是这样,如若不然如今的家底又是怎么挣下的呢?
听得沐老爷这样说了江月这才哼哼了两声不再吭声,扭过了头也不理沐老爷。
就这样两个人对坐着,一个反省,一个生闷气,谁也不言语。
沐夫人听说江月跟沐老爷在书房里吵了起来,连忙奔过来,见到二人闷不吭声地对坐着,气氛确实不对,但轻声地喊了江月一声:“月儿!”
江月听见沐夫人的声音立马抬起头来,踮踮地跑到沐夫的跟前,撅着嘴瞪了沐老爷一眼,拉上沐夫人说:“走,夫人,咱们自己说话去!”
见江月撒开了娇沐夫人放下了心头的紧张,瞥了一眼沐老爷,呵呵一笑,拍着江月的手说:“好,咱们说自己的话去!”
说着沐夫人便拉着江月走了,独留沐老爷自己个儿反省着。
回到了沐夫人的屋里,江月把沐耀辉为家里带的东西拿了出来,自己也把自己一路买到的玩意儿摆了出来。然后掏出了一路收的钱财递给沐夫人说:“我,我放到你这里!”
“这是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吧!”沐夫人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可手却接过了钱庄的兑票,细细地累加起钱的数量来。
看着沐夫人这样江月特别高兴,不由自主地咧开嘴跟沐夫人说:“这感觉真好!”
“怎么了?”沐夫人一头雾水地望着江月。
“那年我舅母去学校看我,正好赶上我领工资,把钱交给舅母时的感觉就跟现在一样!特别好!”江月说着咯咯一笑,偎在沐夫人的怀里眼泪花花地说:“我小时候家里可穷了,父母总是为了钱的事情吵啊吵,有时候还会牵怒我跟弟弟。弟弟就是因为他们为钱的事争吵不小心给撞到屋前水塘里淹死的,后来两个人又为了钱的事分开了,再后来为了争夺家里的那个破房子两个打架把互相给打死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孤儿,也是从那以后我就发誓,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上初中的时候我就开始打零工做小买卖了,到了大学里头舅舅舅母只负责我的学费,像生活费什么的都是我自己挣,后来挣得多了我还会给舅舅、舅母以及表弟买些礼物,每每那个时候舅舅、舅母就会很好高兴,我当时就想,要是我一生下来就会挣钱就好了,那样父母也就不会打架,我也不会成孤儿了。”
“我可怜的月儿!”沐夫人虽然不清楚江月说的那些“初中”、“大学”是什么,但是却听明白了江月述说的内容,好生地心疼搂着她哭个不停。
感觉到脸上湿湿凉凉的,江月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居然……,天,如何是好?
“夫人……”江月睁大着眼正月盯着沐夫人,好害怕她继续往下问。
“我不问,月儿不说,我就不问!乖月儿,可怜的月儿!”沐夫人知道江月的担忧,搂着江月亲了又亲,心疼得心都揪起来了。
没有想到沐夫人会这样说,江月十分地感动,抱着沐夫人很是抱歉地说:“不是我不说,也不是我不相信夫人,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不说,咱不说那些让人伤心的事,咱们把它全忘了,好好,让我疼,好吗?”沐夫人越说越将江月搂得更紧。
虽然感觉到呼吸都困难了,但江月还是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沐夫人抱着自己的感觉就像她的舅母抱着她的感觉一个,真的是很温暖,让人很安心!
沐夫人搂着江月又哭了一阵子,待缓和一些才发现江月竟在自己的怀里睡着了,又惹得她一通好哭。
安置好江月后沐夫人来记起她的老爷来,连忙到了书房,只见沐老爷还像刚才那般,低垂着头,唉声叹气着,便走上前问:“我听下人说你跟月儿吵起来了,是怎么一回事啊?”
“唉!”沐老爷长长地叹了一声,抬起头来,望着沐夫人问:“你也觉得我很不讲道理是吗?”
“这话是怎么说的?”沐夫人挑了挑眉,侧身在沐老爷的身边坐下。
“刚才月跟我说春阳离家出走都是咱们给逼的!”沐老爷说着又长叹了一气,接着像是有话要跟沐夫人辩解,一转头却见沐夫人掉起了眼泪,吓了一跳,连忙柔声地问:“这,怎么又哭了?”
“月儿说得没错,春阳就是让你给逼走的!”沐夫人说着便呜噎起来,两手握成拳头,来回地在沐老爷的身上捶了几下,哭道:“他从就怕你,见着你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你明知道还动辙不是打就是骂,你安的是什么心?”
“我还不都是为了让他成才,哪有做父亲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子!”沐老爷说着就瞪起了眼,对着沐夫人很是不客气地抱怨道:“说到底他今天能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还不是你惯的!”
“你又怪我!你不打他,他能跑?原来就你打他,这下好了,连老大也学会了,跟着你一起打他!”沐夫人说着呜呜地大哭了起来,双手不停地在沐老爷的身上捶打着,一口一个:“你还我儿子来!”、“我的宝贝,想得娘心都掉了!”等等的话!
沐老爷让沐夫人闹得头大,只得拂开她逃走了!
见沐老爷逃了沐夫人便哭着出了书房,跑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又是好一通哭。江月被这哭声给吵醒了,连忙过来安慰,说了好几车的话总算让沐夫人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