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的语气重了,可是又极不愿意认错,所以就这样翘着腿坐着,看着距离眼睛两公分远的空气。
司马动沉重的呼气渐趋平缓,然后安静地转过身子。
“你回去吧。”
“哦。”我道,站了起来。
阳光刺眼。街头摆摊的苦哈哈们一早就开始了持续一天的劳碌。有一个卖干果的小贩带了孩子来。此时不远处驰过一辆火车,我一个一个地数着车厢。从一数到十,不知道从哪里断开了,然后重新数过。
最后还是那个小孩子大声说,爸爸,一共是二十四节。
来了一个买东西的客人,小贩没顾上儿子。
那个孩子拽着爸爸干活的手臂,一遍一遍地说,爸爸,一共是二十四节。
最后,那个小孩哭了。
回到旅店,我昏睡整天,难受得死去活来,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朦朦胧胧地,我觉得天好像是黑了,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此刻,看着眼前惨淡的光景,我竟然特别的希望身边能有一个男人,陪我一起殉情。
我听到叶茂在楼下叫我的名字。
可是我连张嘴的勇气都没有了。喉咙很痛。
意识持续到有人闯进门,接着,一片天昏地暗,我便不省人事。
眼睛在眼皮底下再次能感受到光线的时候,我将它们睁了开来。白色床单,白色墙面,还有耳旁各种安静的呼吸声。右手的手背上,扎了一支小小的针,连着透明塑料管。
我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马上有一个声音答道:“你病得厉害,我带你来医院输液。”
“哦,原来这里就是医院啊。”
“你没来过?”
眼前探过来一个脑袋,接着,叶茂那张好奇的脸就在我眼前越放越大。
“原来不是做梦啊。”我对着叶茂近在咫尺的嘴巴这样说。
叶茂轻轻地笑,粗黑而又不羁的眉毛温和地耷拉下来。
“你现在应该感谢我才对,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现在估计都醒不过来。也许就一命呜呼了。”
我道,“那个时候我在幻想着有人能跟我一起殉情呢。”
叶茂笑道:“你这样不会做饭,功夫又厉害的女人,没人敢跟你在一起的。醒醒吧,男人都喜欢善解人意会做一手好菜的姑娘。”
我皱了皱鼻子。
“那是你这么想罢了。”
我想要坐起来,大概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的缘故,腰部用力的时候,“卡擦”一声,差点儿闪着。我吃痛。
“哎呀!”两个字叫的特别大声,惊动了身边就医的病友。尴尬地笑了笑,我心想这他妈就是人生啊!
好奇地在这间屋子里扫视着。这是我第一次来医院。
因为平日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病症,最惨就是感冒发烧,吃一点爹爹的中药,挺一挺便过来了。今天第一次见到医院内部的真相,我在心里重复了好几回刚才说过的一句话:原来这就是医院啊。
我跟叶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告诉我现在是晚上七点钟,我晕过去了不到三个小时。接着,又很兴奋地问我的家事,并自以为是地讲他的所见所闻,以证明他在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小姑娘面前存在感强烈。
可是我不明白,他这样做,跟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儿用揪姑娘辫子来寻找存在感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叶茂说,他的家乡在四川,那里有一座山,云雾缭绕宛如仙境。山上盛产一种叫做“竹叶青”的茶叶。
我忙说,我喝过竹叶青的酒。
叶茂说,那不同的。我们的竹叶青是茶,很香的绿茶。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响,道:“你想家了。”
叶茂璀璨的双眸忽然没落下去,他笑了笑,摇头说没有,“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爸爸妈妈呢?”
“很小的时候就不见了,我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失踪了。反正是没有了。”
我道:“哦。”
我想,这个话题对叶茂来说似乎有点过于沉重,现在我更想听一点开心的事儿。于是,我便问他王小帅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叶茂来了精神,说虽然没发现王小帅跟神偷门有什么联系,但他今天从一个茶楼的包间里呆了整整一个上午,出来后神采奕奕,“我想,他见的那个人,应该就是神偷门的骨干分子。”
看来,无论是江湖,还是凡世,都是只论得失,不讲义气。所谓情意,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谎言,以让他们所有的社会活动看起来更体面些。而一旦牵涉到更大的利益,就会露出他们本来的狰狞面目了。
常留尘世,无人赦免。
我娘曾经当着我爹的面,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在事业上,男人都有一部恩仇录。”
听完之后,我爹的脸色变了变,然后发下毒誓,终身不再涉足江湖。
那一刻,我看到娘的脸色有点失望。
那一年,我八岁。名震江湖的杜渐鸿,从此不问江湖。
叶茂忽然道:“这一瓶快输完了,我去叫医生。”
我问他还有几瓶要输,叶茂说他也不知道,现在已经输了三瓶了。我垮下脸,三瓶水流进了肚子里,为什么我现在还是一点尿意都没有?
都说怕什么来什么,说曹操曹操到,思尿尿就崩。小腹一阵胀痛,我夹着腿,催促道:“快去快去,我要尿裤了!”
一时间,我的病友全都用诧异的目光将我望着。
叶茂的脸立刻就红了,匆匆叫来医生,得知不用再继续输液,我掀被下床,问明这个房间里有厕所,便一头扎了进去。
哗啦啦响过,我像往常一样舒畅。心想人若没有了吃喝拉撒的能力,该是多么了无生趣。
叶茂带我离开了医院。
出来之后,我才看到这里更像一间高级酒店,灯火辉煌。可是,治病救人,真的需要这样体面吗?
我没就这个问题多想,叶茂却告诉我一个意外的消息:
“丑丑,我要离开帝都了,司马动的事情我再也不能插手。”
“什么?!”我惊讶地回应道。
叶茂说他接到了命令,要马上回四川。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一点不舍。
叶茂笑道:“回来?难道你想要在帝都永远住下去么?”
我一边摇头一边笑:“不是,我只是想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
叶茂看着远方,眼神深远而又绵长。他笑着告诉我,天气暖和的时候,如果有缘,大概可以一起欣赏花开。
低下头,他道:“我送你回去吧,正好去做晚上的火车。”
“票已经买好了?”
“嗯,今天下午买的,买完了票就去找你,想不到你竟然病倒了。所以说,生活里充满了各种意外的巧合,呵呵呵呵。”
他的语气有点伤感。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为我。
我不怎么擅于表达细腻的情感,所以也只是附和一般的微笑。
叶茂是八点钟的火车,我们赶到车站的时候,距离火车出发只剩下十五分钟。我跟着叶茂,送他进了站,挥手告别的时候,叶茂说,自己注意身体,感冒发烧严重起来也是了不得的。
因为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不想去倒那春运的霉的人都选择提早回家。所以进站的人有很多。
我记得当时,我跟叶茂是硬生生被那些人给挤开的,说话也只能隔着老远说。
我们彼此嘱咐着对方,最后,我看到叶茂的身影,终于淹没在汹涌的人潮里,吼叫着道:“叶茂,你一定要来找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自己如此动情,我只感觉到在看不到叶茂的时候,我的脸上流下了眼泪。
我从小到大,流过不少泪,很多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哭。但这一次不同。
蹲在地上,我想起与叶茂短短几日的缘分。
香山下的初遇,我们还是陌生人。
会馆外的追逐,我们成了仇人。
会馆对面寻找凶手的时候,我们面对面微笑,就像是冰释前嫌。
我相信我们是好朋友。
这一刻,我的眼泪是为了我即将远行的朋友,或许再难相聚的朋友,我怀念的朋友,掉落下来。
收拾情怀,擦干眼泪。离开进站口的时候,我仍旧一身轻松。
离别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今天就送到这里吧。
如此,又过两天,王小帅与司马动的竞争表面上相安无事,暗地里却各自紧锣密鼓。因为谁也不知道在某一个导火索被不经意点燃的时候,会迎来真正你死我活的最后决战。
巴库三兄弟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王小帅背后的靠山仍然是一团迷雾。
我跟司马动的关系尚未缓和。
而我终于在第四天的下午,与以太取得了联系,得知了孙淼在这一伙越南人中间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