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与往日相差不大,僵局还是找不到任何突破口,自叶茂走后,我打着监视王小帅的旗号,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一个人走过帝都的很多地方,虽然正确的路线记不住,但下次到了某处,仍能觉得眼熟。
身体的毛病自从上次在医院里输完了液就没有什么大碍,可是我的心情一直低落。
偶尔去找司马动。他这人,对个人荣辱看得极重,我当然是不肯道歉的,所以我们的朋友关系岌岌可危。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对他的事情不怎么上心的原因之一。
其实有好几次,我都想悄悄离开帝都,可是总过不去自己那一关。觉得答应人家的事情,就算做不到,起码要有一个眉目才成。
那天的傍晚时分,我意兴索然地回到车站。
赶火车的人照样有很多。我蹲在栅栏之外,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忽然,有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附近,一个将鸭舌帽压得很低的年轻人提着行李,从出租车上走了出来。
“以太”,我差点脱口而出。
同时,以太付完车费,也看到了我。他先是一愣,接着不自然地笑了笑。还不敢笑得大声。
我翻身跳过栅栏,握着他的双臂,上下打量着。
“我找了你好几天啦!这……这是要走么?怎么没见你的两位哥哥?”
以太拖着行李边走边告诉我,他的两位兄长还在原处,他因为家乡有急事要去处理,所以一个人走。
如果这句话放在平时,我也许会相信。不过现在我完全以一个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世界观去看待人和事,所以本能地认为以太是在骗我。
我不让他走得那么快,道:“以太,你们那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是朋友,你有什么难处,一定别瞒着我,我会帮助你的。”
以太道:“多谢你了,可是我真的只是会老家办事。”
“你是办的什么事?”
以太沉吟片刻,道:“回家给叔叔奔丧。”
听说,一个人在说话之前□□的话,是在思索怎样骗人。那么,以太这个谎言就相当蹩脚了,肯定是临时想起来的。
“你叔叔怎么死的?”
“这个……他出了车祸。”
“死几天啦?”
“好像是三天左右的样子吧。”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你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踹了以太一脚,将他的行李夺了过来藏到身后,做出一个十分大胆的假设:
“你们三兄弟起内讧了!”
以太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清清楚楚挂着惊异的神情。我估摸着,我这张乌鸦嘴,很可能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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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太最后还是没有走成,在我再三挽留之下,与我回到了我居住的旅店。
他扶正了自己的鸭舌帽,坐在床上。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极了。我猜不到这一伙越南人在短短几天之内出了什么大事,竟然要逼得他们的亲弟弟偷偷溜走。
我对以太采取感情的攻势,先从家常入手,再表一表自己帮助他的决心。煽情得差不多时,我语重心长地问出一个问题:
“以太,你走了之后,你娘怎么办?”
刚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以太都是以沉默代替回答。这一次,他将头垂的更低了,鸭舌帽挡住了他除了下巴之外所有的脸。
忽然,我看到两行清泪在他的下巴汇成一滴滴水珠,低落到衣衫上。然后,他双手捧住自己的脸,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老妈以后怎么办,不过有大哥与二哥在的话……他们一定会将老妈照顾好的。”
“你大哥不是说,等赚够钱,就带你们的妈妈回越南的家乡,从此不再这样刀头舔血吗?为什么现在又闹的众叛亲离收场。以太,我们意气相投,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将所有的事情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吧。就算没办法为你排忧解难,但有一个人在认认真真地听你诉说,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以太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赚够钱回家的?我们从来没跟外人说起过这件事。”
我心想怎能将自己偷听的事迹就这样吐露出来,岔开话题道:“那不算什么,你说吧,我在听呢。”
以太看向了别处,有一瞬间,他气若游丝。过了一会儿,才缓了过来。慢慢讲起了他的故事,从头到尾,几乎没有遗漏。
以太的经历刚刚开始了小半段,我才知道以太三兄弟其实并不是亲兄弟。他们曾共同居住在越南与中国交界处的贫民窟里,无人看管,终日只靠偷鸡摸狗为生。而现在侍奉的母亲,是在他们即将饿死街头时,施与救济的女人。照顾了他们很多年,直到长大成人。
后来,以太的母亲患上了一种疾病,一开始记性变得十分不好。后来一点一点严重,成了傻子。
以太说,虽然他们不是老妈亲生,但感情却比亲生的还要浓厚。
我点头,说血缘之亲向来靠不住。感情需要后天的培养。
以太讲完过去的经历,开始道出了我们这次交谈最重要的细节——孙淼。
三兄弟长大后,找到了毒品这样一条快速致富的道路。尝到了甜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而孙淼,就是在毒品生意蒸蒸日上时,出现在他们中间的。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现在也不知道——可能二哥知道,因为他是二哥介绍来的,可是二哥也没有说过——孙淼为我们联系大单的生意。我们谁也没有上过学,孙淼甚至为我们做出了以后的规划。”
我道:“也是因为这个孙淼的缘故,你们来到了帝都?”
以太点头道:“不错。孙先生说,来到中国,我们只需要再做一桩生意,以后的生活就可以高枕无忧。哦,别问我那生意是什么,我们只是按照孙先生的计划一步一步来。”
看来神偷门处心积虑很久了,我揣摩。又问以太为什么逃走。
以太告诉我的真相可谓是石破天惊,就在昨天的晚上,本来变傻的老妈好像忽然恢复了一点神智,指着孙淼与波利,说他们两个串通好要巴库以太的性命。以太本来就对孙淼看不上眼,闻言心中起了芥蒂,三兄弟大闹一场。
“我再问老妈时,老妈只是一遍一遍地说让我杀了孙淼。虽然我不明白前因后果,但是我相信事出有因,决定先将孙淼杀了再说。昨天凌晨的时候,我带着刀偷偷去找孙淼,动手时,被二哥撞破。我没有颜面再留下去,今天便跑了出来。”以太悔恨地狠狠摇头,“都怪我太冲动,无论怎么样,我都该查清楚再说的。”
“先斩后奏有时候是好事。”我道,“我想,你娘当时说波利与孙淼勾结应该是清醒的,因为前不久的晚上,我偷偷去你们那里时,半夜里也见到过波利从孙淼的房间里出来。”
以太身躯一震,“你是说真的?!”
我怜惜地将以太望着,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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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太没有离开帝都。当然,也没有回去。
我将他留在了我的身边。
那一晚,以太哭了很多次。
我眼看着这位与我年龄相近的大男孩泪流满面,屡次欲言又止。我明白,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恨欺骗。
我也是少年,我都懂。一颗真诚炙热的心,千万不要用真相来浇灌。除非,你一开始的时候就要告诉他,喂,我在骗你。不然,好人最后通通都会变成坏人。
坏人的标志,就是永远不会信任任何人。
我又给以太开了个房间,我的对面,并给了他一千块钱。他当时没有立刻接过去,只是问我以后该怎么办。我没许下什么空洞的诺言,所以实话实说:
现在你没有求生的门路,真相也只掀开了冰山一角。从今天起你跟着我,好好活着。
以太这才将钱揣进自己的口袋,说了一声:我知道了。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的钱包立刻瘪了下去,好一阵心疼。我估摸着,等天亮了,应该找司马动讨要一点行动资金。这么长时间了他一分钱也没给我掏过,委实不够意思。
当然,我知道在司马动的心理,一向是认为圣门的人不缺钱,因为他觉得这些身外之物对我们来讲唾手可得。
江湖规矩,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说不得,天亮之后,我得落下脸子找一找司马动了。
这时,我听到以太在对面的房间里嘶吼。这声音不甘又难过。
我被吵得睡不着觉,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此刻,以太本应该乘坐的那一列火车正在缓缓开动。裤擦裤擦的声音就像是谁在喊着擦屁股。忽然,我看到波利带着五个人,出现在火车站的出站口,目光凶狠地四处打量。
我心想坏了,这是出来寻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