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丫头也好,姨娘也好。都是儿子的屋里人,贺老太太对此并没有意见,爽快同意了。
孟瑶就此带着“老貌”姑娘回第三进院子,叫人带她去洗澡洗头换衣裳,又命人收拾一间耳房出来与她住。
待得“老貌”姑娘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裳来见孟瑶,孟瑶问她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姑娘显然是经人牙子初步调教过了,开口便称“奴婢”,回答道:“别人都唤奴婢傻姑。”
原来不仅丑,且傻,屋内顿时一片强抑的笑声。孟瑶笑道:“这名儿可不大文雅,不如换一个。”
那姑娘不知有没有听清,竟又答了一遍:“别人都唤奴婢傻姑。”
孟瑶哑然失笑:“得,既然你这般喜欢‘傻姑’这名儿,就继续叫着罢。”说完又吩咐众丫头,往后就称呼她为“傻姑娘”。
傻姑娘名字里虽有个傻字,人却不太蠢笨,主动问孟瑶,可有甚么活儿交给她做,称不论刷碗洗衣裳,她都是一把好手。
孟瑶笑道:“我这里不需要你做这些粗笨活计。你只消照我的吩咐,把大少爷服侍好便得。”
傻姑娘又问:“怎么服侍才算服侍好了?”
孟瑶招她近前,一样一样教她——吃饭要站在大少爷身后,替他布菜,替他盛饭;大少爷休息时,要替他捶腿捏肩;大少爷到书房工作时,要赶去铺纸磨墨——至于暖床的活计,孟瑶却只字不提,她只是想整一整贺济礼,可不想真弄出个妾室来。
总共只有三门活计,傻姑娘听明白了,原来在贺家做通房丫头,竟这般的轻省。她眉开眼笑地与孟瑶磕了个头,道:“大少夫人请放心,我一定把大少爷服侍好。”
孟瑶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从今往后,你每月月钱五钱,每年四季衣裳各两套。做得好,额外有赏,做的不好,则要罚。”
傻姑娘听了前半截,欢欢喜喜,待得听到最后一句,忙问:“大少夫人,怎样算做的不好?”
孟瑶命知梅取出《妾室守则》,问道:“你可识字?”
傻姑摇头。
孟瑶又问小桃,小桃虽为三等丫头。却是后园管事娘子来富媳妇的闺女,打小识得几个字,忙回道:“奴婢识字,就由奴婢来说给傻姑娘听罢。”
孟瑶满意点了点头,道:“很好,就是这样,你时常提点提点她,做好了,你跟着也有赏。”
小桃应了,接过《妾室守则》,同傻姑娘一同退了下去。
晚上摆饭时,傻姑娘谨遵孟瑶的吩咐,早早地便到饭厅问清了贺济礼的座位,站到了后面。贺老太太本来还担心孟瑶小心眼,不许傻姑娘来,这会儿见了她一身新衣,头发也梳好了,不禁十分欢喜,连声赞孟瑶贤惠。
孟瑶只看了看傻姑娘,笑而不语。
不多时,贺济礼自州学归来。走进饭厅,傻姑娘连忙迎了上去,与他行礼,口称:“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万福,大少爷快来坐下,大少爷快来用饭。”
贺济礼不曾提防,面前突然冒出个人来,本就吓了一跳,接着又被这一连串的“大少爷”闹昏了头,忙摸着额头问道:“这是哪个?”
孟瑶笑道:“这是老太太特意给你收的通房丫头,名唤‘傻姑娘’。”说着又吩咐傻姑娘:“还不快扶大少爷入座?”
傻姑娘真个儿就去搀贺济礼,贺济礼定睛一看,只见他这名新新的通房丫头“好个模样”,一窝黄头发,梳得高高地顶在头上,脸上不知抹了几斤白粉,一笑就扑扑地朝下掉,两腮的胭脂,更是涂得通红,跟猴屁股不差分毫。他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捂住了自己的眼,躲闪道:“我不消你扶,你离我远些。”
傻姑娘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委委屈屈地放开他的胳膊,撅着嘴站到他座位后头,拿了筷子替他布菜。
几筷子菜下来,贺济礼盯着碗中可疑的白色粉状物,正猜测这是不是傻姑娘脸上掉下来的粉,忽闻孟瑶在耳旁高声问道:“官人对这通房丫头可还满意?”
贺济礼听不得这一声。正要发脾气,上首的贺老太太却笑道:“我看这丫头挺勤快,他有甚么不满意的?”
贺济礼满腹的牢骚,就被这句话给堵了回去,委屈得无以复加。他与傻姑娘二人,一个委屈地在身后布菜,一个委屈地避开碗中白色粉粉吃饭,真似一对怨偶,让旁边坐的孟瑶闷笑得差点出了内伤。
贺济礼好容易挨到吃完饭,一回房就冲孟瑶嚷嚷:“哪里寻来个倒霉相的通房丫头,还不赶紧给我卖了。”
孟瑶不慌不忙道:“多好的姑娘,干吗要卖,没听见老太太都夸她呢吗?”
“你,你——”贺济礼气得“你”了半天,道:“我看是那丫头太丑,卖不掉。你给我换一个来。”
孟瑶瞥了他一眼,道:“换?你说的轻巧,当时老太太就说了,若等价换人,也就罢了,如果加钱换人,这多出来的钱,她可是不出的。得归我们自己拿。”
贺济礼一想,像傻姑娘这般丑的人,若等价去换,换回来的岂不还是个丑姑娘?若加钱去换个漂亮的回来……自己出钱?贺济礼摸了摸下巴,有些舍不得,当初可是说好了贺老太太出钱,他才肯要的……
孟瑶见他在那里摸着下巴琢磨心事,忙趁机朝外招了招手,傻姑娘马上应势而入,捏着嗓子装了娇滴滴的声音,冲贺济礼道:“大少爷可是乏了。让奴婢来帮您揉揉腿罢。”
贺济礼冷不丁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直躲开一丈远,叫道:“出去,谁叫你进来的?”
傻姑娘又委屈了一回,瘪着嘴看孟瑶。孟瑶朝贺济礼的方向努了努嘴,道:“去,先替大少爷宽了外头的大衣裳。”
傻姑娘欢快地应了一声,小步跑上前去,贺济礼连忙换了个方向躲过,拔腿就朝外头逃:“孟瑶,你狠,我惹不起躲得起,我今儿上书房睡去。”
傻姑娘听得“书房”二字,忽地记起她的任务中,有一条就是到书房帮大少爷铺纸磨墨,连忙提起裙子跟了去,口中叫着:“大少爷,等等奴婢。”
孟瑶虽然是想耍贺济礼,但傻姑娘到底是个女的,有些事情不得不防,便朝小桃挥了挥手,道:“跟去,以后傻姑娘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寸步不离。”
小桃跟她娘一样,是个通透的,马上明白过来,应着就去了。
但孟瑶一盏茶端起来还没喝两口,小桃就又回来了,急急忙忙地禀道:“大少夫人,大少爷不让傻姑娘进书房,把她推到门外,跌了个大跟头,傻姑娘正坐在书房门口哭呢。”
孟瑶皱眉道:“在外书房门口哭,成何体统,快拉她回来,就说我有赏。”
小桃眨了眨眼。有些迷惑不解,这话明明是在责备傻姑娘,却怎么还有赏?她带着这疑惑,跑去把傻姑娘拉了来,孟瑶果然取出两块散碎银子,大的一块赏了傻姑娘,小的一块赏了小桃。
傻姑娘捏着银子,哭哭啼啼:“大少夫人,我可全是按您的吩咐做的,大少爷却怎么不理我?”
孟瑶笑着安慰她道:“那是他不识抬举,你别同他一般见识,你今儿做的很好,我这不是给你赏钱了么?”
傻姑娘看了看手里的银子,破涕而笑,拉着小桃谢恩下去了。
且说贺济礼独自在书房,心烦意躁,哪里做得成事,写了几个字,纸撕了;算了几笔帐,数目错了;叫人取了铺盖来睡觉,被窝里却冷冰冰,睡不着。他着实翻了几个身,开始给自己找借口,心道:我只是说不回房睡,又没说不回去看女儿,于是一个骨碌翻身起来,披了衣裳就朝第三进院子厢房跑。
到了院门口,他怕中傻姑娘的埋伏,没敢直接进去,探头探脑地看清楚了院中无人,这才蹑手蹑脚地摸到厢房门口,轻轻推开门,冲惊讶的奶娘做个了噤声的手势。
小囡囡早已经睡了,奶娘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少爷怎么这时候过来?”
贺济礼看着奶娘,犯了愁,他本是打算来同小囡囡挤一夜的,却没想起奶娘也是睡这屋,怎办?
奶娘见贺济礼愁眉苦脸,小心翼翼问道:“大少爷可是有事?”
贺济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上的小囡囡,想出个主意来,道:“今儿你去和丫头们挤一挤,我来照料小囡囡。”
这话把奶娘给惊到了,道:“大少爷,小囡囡还小,晚上要吃奶的,您拿甚么给她吃?”
贺济礼忘了自己是不产奶的,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吭哧着“你忙,你忙”,逃也似的推门出去了。
孟瑶立在窗前,透过一道小缝,将贺济礼进来出去的情景瞧了个正着。知梅劝道:“大少夫人,大少爷都回来了,想必是有悔意,你怎么不就此叫他进屋算了?”
孟瑶还为纳妾的事恨着他呢,哪有那么容易就消气,知梅这会儿替贺济礼讲话,她就连知梅也捎带上了,瞪了她一眼,自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