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济义扎在一口大箱子里翻得正起劲。头也不回道:“我不偏着她,只是答应过她这桩事,就得办到,不然说起来就是我无能,多丢脸面?”
贺老太太一听,琢磨出点味儿来了,敢情不是贺济义有多喜爱齐佩之,而是经齐佩之讲了些甚么话怂恿的。贺老太太这一想通,气恼非常,小小一个通房丫头,尽管撺掇着贺济义与她这亲娘作对,反了天了。她恨不得立时把齐佩之赶出大门去,却无奈和齐夫人的协议白纸黑字,抵赖不了,不仅不能赶她,还要摆酒抬她做妾。
贺老太太一面想,一面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孟瑶送拟定的酒席菜单进来,见到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老太太这是怎么了。身子不爽利么,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瞧瞧?”
贺老太太遥指第四进院子,恨道:“被她气的。”
孟瑶不知“她”是谁,正要问,扭头瞧见还在翻箱子的贺济义,又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丢东西了?”
贺济义的声音自箱子里传来:“是,丢东西了,丢了齐姑娘的嫁妆,我给找出来。”
贺老太太站在一只高柜前面,忿忿捶着柜门,大叫:“反了,反了。”
孟瑶隐约明白了,原来贺济义是在找齐佩之的嫁妆,而贺老太太舍不得,心疼至极,才成了这般模样。以贺老太太的小气,哪里愿意把嫁妆还给齐佩之,只怕这会儿恨的气的就是她,孟瑶看了看手里的菜单,变了说辞:“老太太,如今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菜价贵着呢,我寻思着把席上的时令小菜减一个两个,补上个腊肉,老太太意下如何?”
贺老太太听她提起纳妾的酒席,气呼呼道:“减两个菜使得。腊肉就不必加了。”
不加菜,是替贺济礼省银子,孟瑶求之不得,连忙应了,又将菜单上的菜一一念给贺老太太听。贺老太太对哪个菜都不满意,恨不得端上几桌子咸菜上去就好。孟瑶劝了又劝,才使得她勉强同意办六个碗一桌的席,四素两荤。
说话间,贺济义已将齐佩之的嫁妆翻了出来,搬到贺老太太面前,问道:“娘,这几样东西我没在你这里见过,想必就是齐姑娘的嫁妆,是不是?”
贺老太太直觉得心口发疼,捂着胸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这里没得齐姑娘的嫁妆。”
贺济义马上道:“那我再去找。”
贺老太太急得跳起来,拦他道:“小二,你真要为一个丫头和娘翻脸?”
贺济义道:“我只要她的嫁妆,不同娘翻脸。”
孟瑶见他讲得一本正经,强忍着笑退了出去。回到房内,放声笑了一气。贺济礼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披着衣裳出来道:“天都黑了,你笑甚么?”
孟瑶将贺济义为齐佩之的嫁妆,同贺老太太吵闹的事讲与他听,道:“济义倒有些真性情,晓得替自己的通房丫头打抱不平。”
贺济礼的心情,十分矛盾,他赞成贺济义的举动,把齐佩之的嫁妆还给她,莫在街坊邻居面前丢了脸面;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贺济义为了个丫头同自己亲娘吵架,实在是不孝至极。他在房内踱来又踱去,几次忍住朝外走的脚步,长叹道:“罢了,顽劣也是娘娇惯出来的。”
他这里好容易止住出去的心,贺老太太却不愿让他太消闲,派人请他们两口子来了。夫妻俩对视无奈一笑,只得朝第二进院子里去。
两人默默想着应对之词,到了第二进院子才发现,东西次间都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各种物事丢得满处都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只有厅里勉强整齐些,两人把急怒交加的贺老太太扶出来坐了,又叫贺济义出来与贺老太太磕头认错。贺济义十分听话,应着声儿就出来了,二话不说就爬到贺老太太面前磕了三个响头,道:“娘,儿子不孝。给您添乱了,请您高抬贵手,把齐姑娘的嫁妆还来罢。”
孟瑶又忍不住地想笑,贺老太太这回,终于棋逢对手了。贺济礼皱了皱眉头,冲贺济义道:“你为了一个丫头和娘吵闹,眼里还有没有娘了?”
贺老太太十分赞成这话,连连点头。贺济义却把头一扬,反问道:“哥,你也觉着娘应该压着齐姑娘的嫁妆不放?”
贺济礼道:“嫁妆自然该还,但你也该好言好语地劝说娘,怎能胡闹?”
贺老太太听着不对劲,敢情贺济礼两兄弟是站在一边的?她忙将孟瑶唤到近前,问道:“媳妇,你也觉着我该把嫁妆还给齐姑娘?”
孟瑶左顾右盼,没有作声,贺老太太突然反应过来,深悔问错了人,孟瑶的嫁妆,可不就是她自己收着的,换作齐佩之,嫁妆自然也要还给她本人。
在场四人,竟然除了贺老太太。其他三人都是赞成把嫁妆还给齐佩之的,这让贺老太太感到孤立无援,她带着哭腔叫了一声“不孝子”,捶着椅子扶手嚎啕大哭,让贺济礼三人束手无策。
贺济义跪着上前,将脑袋搁到贺老太太腿上,嬉皮笑脸道:“娘,你哭甚么,等儿子去扬州赚了大钱,拿船与您运回来,你还稀罕齐姑娘那几个嫁妆?”
这话哄得贺老太太心花怒放。笑着一戳贺济义额头,道:“你少来让娘怄气,就算孝顺了。”
孟瑶见贺老太太脸上还带着泪,连忙递过手帕子,贺老太太接过去,胡乱抹了抹,向贺济义道:“罢了,齐姑娘的嫁妆你拿去,切不可娶了媳妇忘了娘。”
贺济义目的达成,嘴巴格外的甜,笑道:“她不过是个通房丫头,就算抬作了妾,也算不得我媳妇,怎能和娘相提并论。”
贺老太太听了这话,愈发笑得欢快,仿佛早忘了方才的不愉快。贺济礼在旁寻思,这若换作了他,恐怕没这么快就了结罢,到底老太太还是偏心的。他这样一想,心里就别扭起来,拉着孟瑶便回房了,还好贺老太太自乡下来,不太注重礼节,没有追究他不行告退之礼的罪过。
贺济义自贺老太太处取回嫁妆,搁到齐佩之的桌上,引来齐佩之好几声惊叹。贺济义同贺老太太闹了一场的事,早传到归田居了,她还以为夺回嫁妆无望,哪晓得他真把这事儿办成了。
贺济义得了赞叹,很是得意,指着桌上道:“清点清点,看看可有漏掉的?”
齐佩之忙道:“二少爷办事,我放心,不用查看了。”贺济义一笑,没有多作停留,转身离去。
齐佩之侧身站在窗前,痴痴望着他的背影。觉得刘姨娘所谓的“计策”实在可笑,这个男人,愿意为了她同自家亲娘吵架,实在难得,难道要她放弃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去一直做通房丫头,直到被赎回齐家?齐佩之坚定地摇了摇头,开始期待几天后抬她为妾的酒席。
随后两天,刘姨娘派身边的丫头来找过她,问她可曾去向贺老太太表明心意,齐佩之先装聋作哑,后称贺老太太没有闲暇见她。刘姨娘在家气得不轻,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干着急。
办酒席这天,虽说桌上的菜色太寒酸,但齐佩之仍然很高兴,穿了一身桃红色的夹袄棉裙,去第二进院子里头给贺老太太磕头。贺老太太见了她,可不怎么高兴,一想到办酒席花了钱,又想到贺济义为了她同自己吵架,脸色就黑了一层又一层。
齐佩之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贺老太太,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正惶恐,恰逢小丫头进来通报,称孟府的石夫人来了,把贺老太太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这才让她寻着空退了出来。
回到归田居,齐佩之大喘一口气,还没坐定,彩云来报:“二少爷回来了。”她这又匆匆赶往前院,与贺济义行礼,贺济义见她在家,奇道:“你怎么没在老太太那里?”
齐佩之没敢说贺老太太见了她不喜,只道:“孟府的石夫人来了,老太太正会客呢。”
“孟府?温夫人早已嫁了,孟里还未娶亲,哪里来的夫人?”贺济义一时没明白过来。
齐佩之随齐夫人去过孟府,认识石氏,便答道:“是孟家大房的石夫人,听说她家七小姐还在你家住过呢,怎地你不认得她?”
原来是孟月的嫡母,贺济义恍然大悟的同时,一颗心登时砰砰地跳起来。齐佩之见他神色有异,忽地记得他是吃过孟家大房的亏的,许是听不得他家有人来,她以为自己触了贺济义的霉头,吓得捂住了嘴,大气也不敢出。
贺济义根本没留意她的表情,心里只惦念着一个名字“孟月”,拔腿就朝外走,直奔第二进院子。
第二进院子厅中,青砖地上一地的碎瓷片儿,贺老太太竖着眉怒视石氏,瞧那架势,只差唤人来揍她了。石氏倒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微微欠着身,脸上赔着笑。
贺济义进门太急,没瞧路,差点被碎瓷片子扎着脚,慌得贺老太太赶忙叫丫头们来扫地。贺济义这才发现厅内气氛不对,奇怪问道:“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