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琪挤出既无辜又狡黠的神情,有如偷吃巧克力被抓到的小孩。 “你离开了那么久,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二十年没看到你,只是觉得有点尴尬。”
“骗人,难道因为我现在是警察?”
“哦,不是,也许有一点,可是……你就不能不管吗,弗朗科?你怎么不想或许是你自己疑神疑鬼?”
我说:“我需要知道怎么回事,洁琪,别糊弄我。"
“老天,你放轻松一点,我又不是嫌疑犯,”她摇摇手中的苹果酒罐说, “你知道家里还有这个吗?”
我将健力士递给她——我几乎没碰。 “好了,快点。”我说。
洁琪叹了口气,双手转着啤酒罐说:“你也知道忠诚之地这个地方,只要有机会蜚短流长……”
“他们就会像秃鹰一样蜂拥而上,但我怎么会变成他们今天的大餐?”
她不自在地耸耸肩。 “萝西在你离开的那天晚上遇害,凯文在你回来之后两天被杀,而你却要戴利家不要报警,有些人……”
她没有往下说。我说:“跟我说你是开玩笑的,洁琪,跟我说忠诚之地没有说我杀了萝西和凯文。”
“不是所有人,只是有些人。我认为——弗朗科,听我说——我认为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他们这么说只是为了效果——说你为什么会离开,会当警察等等。别理他们,他们只是喜欢加油添醋,就这样。
我忽然发觉自己还抓着洁琪的空酒罐,而且捏得不成形状。我不奇怪球 ,王或重案组的其他帅哥这么想,甚至卧底组有人怀疑我也无所谓,但我却惊讶我老家的人也这么想。
洁琪紧张地望着我。 “你懂我的意思吗?再说,可能伤害萝西的家伙应该是本地人,大伙儿不希望认为——”
我说:“我也是这里人。”
沉默。洁琪伸手想碰我胳膊,但被我拨开。房里光线不够,角落堆了太多暗影,感觉咄咄逼人。客厅里所有人扯开破嗓,跟着霍利·汤米齐声高唱:“生活使我受苦,漱口让我头昏脑涨,都柏林不断改变,一切似乎都变了模样……”
我说:“他们当着你的面指控我,你竟然还让他们进门?”
“你别笨了,”洁琪火了, “他们一个字都没有跟我说,你以为他们敢吗?说了一定被我剁成碎片。他们只是暗示。诺兰太太对卡梅尔说你很冲动,莎莉·荷恩跟老妈说你向来脾气火爆,她还记得你揍了奇皮的鼻子 ”
“那是因为他欺负凯文,妈的,我才会揍奇皮。我们那时才十岁,拜托。"
“我知道。别理他们,弗朗科,别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们那群蠢蛋,他们再怎么添油加醋也还是嫌不够。这就是忠诚之地。”
“是啊,”我说, “这就是忠诚之地。”房外更多人唱和,声音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合音:“铃啊铃啊铃,灯光渐渐熄灭,我还记得那古老的都柏林……”
我靠回墙边,双手捂脸,洁琪喝着我的健力士,不时斜眼瞟我。后来,她试探地问:“我们出去吧,好吗?”
我说:“你问过凯文,他那时想跟我说什么吗?”
洁琪的脸垮了下来。 “哦,弗朗科,对不起——我本来想问,只是你说——”
“我知道。”
“他最后还是没有跟你联系上?”
“对,”我说, “没有。”
又是短暂的沉默。洁琪再说了一次, “对不起,弗朗科。”
“这不是你的错。”
“其他人一定在找我们了。”
“我知道。再待一分钟,我们就出去。
洁琪将啤酒罐递给我。 “去你的,我需要更棒的东西。”窗台下有一块松脱的地板,我和谢伊从前都将香烟藏在那里,不让凯文发现。当然,老爸也知道。我伸手进去,拿出一瓶半满的伏特加,豪饮一口之后拿给洁琪。
“天哪,”她说,看来真的吓了一跳, “不过,有何不可?”她接过酒瓶,淑女似的喝了一口,揩了揩唇膏。
“好吧,”我说完又灌了一大口,将酒放回原本藏着的小洞。 “可以出去面对那一票暴徒了。”
这时,卧房外的声音突然变了。歌声很快停止,交谈也随即消失,一个男的低声忿忿说了什么,一张椅子喀喳撞墙,老妈开始像报噩耗的女妖精和汽车警报器似的尖声叫嚷。
老爸和麦特·戴利对上了,两人下巴抵着下巴,站在客厅中央。老妈熏衣草衣服不知道泼到什么,整个身上都是,但她还是说个没停(“我就知道,你这混球,我就知道,我只要求你一个晚上……”)。所有人都退到一旁,免得破坏好戏上场。我和谢伊就像两块磁铁,目光立刻射向对方,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随即各自推开看热闹的邻居,朝客厅中间走去。
麦特·戴利说:“坐下。”
“老爸。”我伸手按着他的肩膀说。
他根本不晓得我在屋里。他对麦特·戴利说:“这是我家,你别想对我下命令。”
谢伊站到他的另一边说:“爸。”
“坐下,”麦特·戴利又说了一次,声音低沉冷酷, “你在胡闹。”
老爸往前猛冲。好用的技巧就是好用:我和谢伊几乎同时扑上去,我的双手依然知道该抓哪里,背部也准备就绪,但老爸却突然停止打斗,膝盖一软。我满脸通红,一路红到发根,心里的羞愧像火在烧。
“把他带走,”老妈啐了一口说。几个女的像咯咯叫的母鸡围着老妈,其中一个拿着面纸擦拭她的上身,但她气得浑然不觉。 “走啊,快点出去,回到你该待的阴沟里。我真不该拖你出来——你儿子的守灵式,你这混帐,难道不晓得尊重一一”
“贱人!”我们像跳舞一样将老爸拖出房门,他转头咆哮, “蠢妓女!”
“从后面,”谢伊粗声粗气说, “让戴利他们走前门。”
“我操他的麦特·戴利,”下楼时,老爸对我们说, “操他的泰瑞莎·戴利,还有我操你们两个。你们三个只有凯文还像点样子。”
谢伊短促地冷笑一声,看起来累得可怕:“也许你说得没错。”
“家里最好的,”老爸说, “我蓝眼睛的孩子。”说完开始哭泣。
“你不是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吗?”谢伊问。我和他隔着老爸的颈背四目相望,他的眼眸有如本生灯熊熊燃烧。 “现在机会来了,好好享受吧。”他一脚将门利落勾开,将老爸扔在台阶上,随即转身上楼。
老爸待在我们扔下他的地方号啕大哭,胡乱抱怨生命残酷,显然享受得很。我靠着墙点了一根烟,昏黄微光不知从何处而来,照得院子有如蒂姆·波顿般的电影阴气森森。过去是厕所的棚屋还在,只是掉了几块木板。倾斜成难以置信的角度。门厅的门在我背后轰然关上:戴利一家人回去了。
不久,老爸的兴致没了,要么就是他屁股冰了,他安静下来,用袖子擦擦脖子,调整姿势让自己在台阶上舒服点,打了个哆嗦说:“拿根烟来。”
“说请。”
“我是你爸,我说拿根烟来。”
“算了,”我说着递了一根烟, “谁叫我心地善良,反正你一定会得肺癌。”
“你这个傲慢的混小子。”老爸接过烟说, “早知道你妈说她有了的时候,我应该一脚将她踹下台阶。”
“说不定你真的踹了。”
“放屁!我从来不随便动手,除非你们自己欠揍。”
他的手抖得厉害,根本点不了烟。我在他身旁坐下,接过打火机替他点烟。他满嘴烟臭和健力士的酒臊味,外加一丝呛鼻的鸡尾酒味。我脊椎里的每条神经依然对他不寒而栗,对话从楼上窗户倾泻而出,虽然零零星星,但交谈再度热闹起来。
我问:“你的背出了什么毛病?”
老爸长长吐一口烟。 “关你屁事。”
“只是聊聊。”
“你从来不会光是聊聊,我不是白痴,别耍我。”
“我没把你当过白痴。”我说,而且没说谎。我老爸要是多花点时间受教育,少一点时间喝酒,成就应该不输人。我十二岁左右,学校在教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老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觉得我们这些内城小孩蠢得很,学不会什么复杂事,因此连尝试都省了。那个星期,我老爸恰好很清醒,是他用铅笔在桌布上图解,拿凯文的小锡兵当部队,从头到尾叙述一遍,清楚生动得像部电影,我到现在还记得所有细节。但我老爸的悲哀就是他太聪明,太清楚自己一辈子狗屁一样。他要是蠢得像块白板,日子肯定幸福得多。
“你干吗关心我的背怎么样?”
“因为好奇,还有万一有人要我出一部分看护费,我希望早一点知道。”
“我才不会要你给我任何东西,也不会进赡养院。淮敢逼我,我先一枪打穿自己脑袋再说。”
“最好是,别拖太久。”
“我绝不让你们称心如意。”
他又深吸一口烟,看着烟圈从自己嘴里袅袅喷出。我说:“楼上刚才是怎么回事?”
“这啊那的,男人的事。”
“那是什么意思?麦特·戴利偷了你的牛吗?”
“他不应该到我们家来,今晚不行,每一晚都不行。”
晚风拂过院子,推挤棚屋墙面。刹那间,我仿佛见到凯文,就像前一天晚上躺在四个院子之外一样浑身是伤,泛紫发白。但我没有生气,只觉得自己仿佛千斤重,要在台阶坐上一整夜,因为我起身离开的机会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