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我的下肢也动弹不得,甚至我的眼皮也原封不动的遮着眼球。最终,当我试遍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之后,我惊讶的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死了。我急于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却无法办到。我只听到妻子焦急时的责备,以及感觉到她积极主动的工作,很快,她便将我的上衣纽扣解开。她狠狠的趴到我的身上,并迫不及待的用嘴啃我的胸脯。
谁知,就在一秒钟之后,她从上面滚落下来,并猛吸一口冷气。她把手放到我鼻子底下,同时,慌乱的摸了一下我的心窝,便像遇到了狼的羊,尖叫:“眼镜死了,妈,眼镜死了!”
现在,我失去了三样属于活人的最宝贵的东西:呼吸、心跳和体温。妻子一边叫着,一边替自己穿好衣服。妈妈听到尖叫,忽的从后面房里蹦下床,奔了过来。她以妻子同样的方式探测了我上述三样东西,便也凄凉的说:“嗯,死了。”她们慌忙跑出去,向邻居传达着这个惊人的消息。带了一大帮人回来,打了一挂短短的鞭炮,我的妻子和母亲才正式哭了起来。“哭”是“悲哀”的女儿;我的女儿,睡在她奶奶床上,此时,她将我变成了“悲哀”。
艺术家都至少有一两点的怪癖,我既自封为艺术家,所以,我也不例外的刻意保持着我的嗜好:戴眼镜睡觉。因为,我根据弗洛伊德的分析得知,我可以使梦境中的每一样事物清晰明亮,就如真实的近视需要镜片经过物理学上的折射来加以纠正。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着有关我一生名誉的一个重大的问题:我的眼镜在我死后是否还要继续佩带。
这是一副火眼金睛式的视力助加器,是洞察世界的得力助手。如果我能动,我宁愿以正宗的生命去捍卫它正确的处所与价值。
“摘掉它,”天真淳朴的妻子却模仿起我平时的口吻,“我们的大艺术家之所以成了一只猫头鹰,就全是这眼镜的罪过。作为他死后灵魂的庇护人,我希望他来世活得自由自在。”
然而,我知道,她犯了一个大错误。我根本不曾成为一只真正意义上的猫头鹰,因为我一直无法透视黑暗的夜空。
既然我跟一个死人没有两样,人们就只好以此作为根据来加以处理。这方面的工作,主要体现为如下四点:一,让我躺到冰凉坚硬的木板上,用一块布盖住全身;二,女人们用哭泣来表达有感情的动物在这种情况下的内心世界;三,以烧纸的气味和鞭炮的声响来渲染气氛;四,使高音大喇叭唱出哀乐来向全世界宣布我这位伟人的逝世。
按照循环主义者的理论,人死后会转到下界继续生活。那不断焚烧草纸的工作是专为预发我在那里的生活费而设计的。从执行的力度来看,我想,我现在就是一个超级大富豪了。
因此,我为我的妻子感到不平,她这个跟我过了多年贫苦生活的女人,在我死后,却不能和我共享甘甜。并且,此时,她还得悲伤流泪。和她一起做这项工作的除了我的母亲与女儿之外,也会时不时的增添一两个老妇人,有时还会是年轻人。
现在,我分门别类的将这些哭声来描绘:我妻子年轻腼腆,只做单调的抽泣或号啕大哭,没有哭词;我母亲抚胸顿足,一路高哭,哭词连绵,哭腔抑扬顿挫,韵味十足;旁人以哭为叹,多用中肯明了的哭词对我之死表示惋惜;余下的只有我那未谙世事的女儿,她的哭多半是由大人引起,所以,哭声满是惶恐和惊悸。
作为一个死人,一般情况下,既无感觉能力,又无反驳能力。据此,在哭声的间隙里,便穿插了许多对死者的评价,就如戏剧表演中的旁白。这些旁白的内涵,人人都有能力加以理解,并能够在此基础上决定取舍。
第六十六节插件(2)
更新时间2011-12-251:15:58字数:1598
我,这个从不撒谎的艺术家,如果不承认一个事实,我想,我一世的英名就有被毁的危险了。这个事实是--每听到一句评语,我大脑神经就有一根因兴奋而震断。一天下来,我便恐慌了。我担心我那数量有限的神经会全部毁在这无限的人类语言上。他们的话说得太合人意,大有正统评论家对伟人的评论之风范。在梦中,我曾多少次为自己撰好了这类言辞。没想到,我一死,便马上被他们恰到好处的加以利用。为这个仿佛是心灵感应的现象,我不得不再次歌颂天才的弗洛伊德。
“眼镜,我们老年人唯一的青年朋友,和善、亲切、无私,”老妇人这样说,“为了赎回我们这帮老朽的灵魂,他走了。”
“眼镜哥哥,幽默乐观的好伙伴,才华横溢的诗人,英年早逝,”声音甜美的年轻女子说,“我们会永远缅怀他。”
“眼镜先生,”然而,一个高中生说,“中国最后一只猫头鹰,谁知却被黑夜的滞重压迫而死。”
几何学的角度去看,这几位都算不上优秀的数学家,但他们的框定却基本准确--他们框定的伟人的轮廓,正是我生前的唯一理想。高中生的反诘,也大有我的遗风,但愿他能够不遗余力的将我的事业发扬光大。
十月的狂风在地球上横冲直撞,万物的呻吟掺杂到丧事中来,犹如交响乐假借自然的音响而艺术效果大增。哭声、乐声、鞭炮声照旧,不过,是以天籁作为背景,我躺在木板上,感觉出艺术的悲壮与凄美。
按照一个伟大艺术家惯常的做法,我沉到了一个称为意境的东西里去,久久不能自拔;如果不是一股红烧肉的香味从厨房飘来,我想,我真不知要在那里面呆多长时间。因为我盘算了一下,意境那家伙终究要把我害苦了------它居然让我身处死境不知死。我告诫自己:你已经死了,人们是在给你办丧事,你厨下一盆盆的菜肴,你房中的一大堆烟酒,都是为它准备的。
后来,哭声一律停止,有人在询问奔丧者的名单。母亲和妻子列举了亲友集合中的大部分元素,旁人也七嘴八舌的说了一些。最后,人们确定没有遗漏的时候,妻子却又作了一次意外的补充。她提到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名字,于众人,就像居里夫人于文盲;只有我才真正了解它,犹如我当初了解妻子的一样。这名字的主人,是我这个多愁善感、命运多舛者的初恋对象。居于道德和爱情的忠诚,我一直没有去拜访过的那个女人,在我死后,我善解人意的妻子却让她得以和我相见。
就在此刻,我真的幸福得要真正的死去。
小插曲最后一个音符刚一结束,大型乐章的主题音乐便马上重新响起。这过度的迅捷、平滑与巧妙,使人感觉不出一丝的缝隙。交代完“居里夫人”之后,妻子又马上开始了一贯的本职工作,其他人则也为他们的工作忙开了。一切回复正常,我渐渐的又跑回到艺术境界里,外加幸福的装饰。
在死后的思想里,我甜蜜而刺痛的回忆起早年的初恋情景。那是一段值得我去描写的生活,我认为。
时光之轮刚刚启动,我身外的秩序又被残酷的敲碎,有人抡起他那沉重的破坏之锤,重重的敲在丧事这面鼓的中央,发出奇异的轰鸣,吸引了各位乐师的全部注意力。他们停下原来的动作,小提琴手扔掉琴弓,吹笛手收回气息,定音鼓手的锤子停在半空,歌唱家就像突然断了声带。一切都被拉了过去。那人就像更加高明的指挥家,他企图指使大家演奏第二首插曲。
根据乐理,长短疏密的合理搭配才能制造出和谐宏伟的音乐,同时,更为重要的,还要保持风格的一致,即使有所演变,也是在科学原理上的艺术升华,而决不是生硬而残忍的脱离。
然而,此情此景,我们实表痛心。因为,乐师们的演奏已变得是那样的不协调,制造出来的几乎全是噪音中的噪音,污秽中的污秽。
“我”,使大家停下手头上的工作的那个人说,“他生前是一个地道的自由主义者,无神论的倡导者,可他无书面遗嘱,又无任何口头交代。至于祭奠方式,我们该何去何从?”
乐师们沸腾的喧闹起来。最终,竟至发展为战火弥漫。参战之一方,是我孤独的母亲,她是家中唯一的基督教;另一方,则是以三叔公为中心的世俗公民团体,力量强大。至于妻子,生前作为我的回音壁,现在充当了一个调解员的角色,保持中立。
第六十七节插件(3)
更新时间2011-12-252:06:16字数:1609
为了使人人将美感和美德视为人之必备素质,在此我就省去这场战争的描述;如果有必要,请你到你自己的周围去耳闻目睹吧。战争每天都有。
三叔公们是以什么为枪弹的呢?以他们的信仰,那空洞而虚弱的信仰,“无信仰”便是他们的信仰的本质。但由于信仰这玩意儿与数学是迥然不同的两码事,在后者,“零”的累积永远是“零”,而前者,无数个“无”叠加会变成“有”,长期的“虚弱”会演变成为“强壮”,最后成为愚昧的虔诚、无知的恐惧与威吓。
事实是理论的注脚。三叔公们胜利了,在母亲含泪服输的时候,他们自以为是的长呼了一口气。尽管如此,后方的弹药却没有销毁,失败的一方时刻准备着反击。因为她受到了污蔑,她所信仰的东西被贬斥得一文不值,就像小数点后的第一百位数字被人擦拭、鄙弃。
“眼镜,”失败者悲切而深情的说,“我伟大的儿子,你一生正直勇敢,如我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