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进入我主的圣殿,但你的灵魂比谁都要圣洁,你的言行是我们每个人的楷模。因此,我祈祷,祈祷我主能因此饶恕你那小小的罪过,和圣徒一样,把你召到天堂,引到他的身旁。阿门。”
凯旋的号角吹响了,胜利的士兵得意洋洋,他们个个精神焕发,准备乘着美好事物之筏进入下一个战场。
此时此景,天公的暴虐,对他们来说,已变得不足为奇。在他们满足的眼光里,昏暗是沉稳的代名词,咆哮的风声是进行曲绝妙的伴奏,阴冷是为战士更加机警而存在的。
总之,他们是昂扬而激越,劳累但欣慰的。
本着美化一切的原则,他们为我的尸体包装来了。我穿上它们,将去和“鬼们”交谈,称之为“我们的服装”,自然是与“人们”所穿的迥然不同。
其特征主要表现在:质地坚硬、厚实,尺寸宽松大方。我感到尤其突出的是后一点,如果我有幸是葛朗台这个吝啬鬼的近亲,准会沾上他的习性,从而因知道“人们”对我的所为而痛苦万分或者懊悔异常。
因为,我居然没有在婴儿时代立下遗嘱,上面声明:“不可浪费而为我制作所谓的尸衣,我要求用准备花在那上面的布料为我的子孙做三到四身合适的衣裤。特此嘱咐,切记切记。”
不过,于实际的我,这种情形固然不会发生。我以为“人们”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出自标记与便当的考虑。前一目的,不言自明,因为“生死有别”嘛。至于后一目的,事实证明,“人们”为我穿这类服装所花的时间与气力,还远不及我生前自己所遇到的困难。其次,我想,裁缝师傅是幸福的,因为这身布料,他们拿去,完全可以大刀阔剪的去干,而所得的报酬,甚或更慷慨丰盛。
那么,困难在哪儿呢?告诉你,那是在穿衣之前。与“人们”将衣服直接套在自己身上不同,他们要先用一层棉花将我--死人--的尸体裹好。
而且,这项工作总体要求是严格的。可以概括为四个词:薄、均匀、熨帖和紧凑。这套工序完成的时候,我便只有一样露在外面,那就是人人尊重的脸面,其疆界是:上齐额头,下至颏尖,左右以耳前根为准。
在裹棉花之前又有什么呢?如果这个问题由一个“人”回答,那“人”就得做到:神情庄重,目光朝地。因为答案是:脱光衣物,清水洗尘。
公民啊,我的好公民啊,请回到我的叙述中来吧。我正是上述几项工作的实施对象,即动作的受体,他们以此来对待我,而在此之后,又由我本人来担当描述的任务。想一想,这是何等的残酷。
“愿造物赐我以完美的肉体形象,”我当时只能任由他们摆布,心里说,“不然,损人视觉会使我和我的同党们的良心感到内疚。”
程序是决策的奴隶。为了适应三叔公们的决定,在我的丧礼中出现了一支特殊的队伍,取其数量特征,人们称之为“八仙”,其实质不过是八位丧事工作者。届时须干的事情有:掘墓、抬灵柩、葬墓和其它与死人息息相关的大事。他们无一不是粗俗的村民,长期与庄稼为伍,遇上死亡,才临时调换角色。
如果按照母亲的信仰去办,则要请来牧师和基督教会中的“兄弟姐妹”。无论大小长幼,一律平等,因为“我们都是神的儿女”。另一方面,据说,神决不允许他的儿女们向亡家领取一丝一豪的酬谢。所以,我在心里念叨:“葛朗台啊葛朗台啊,你在遗嘱中千万别忘了加上这一条。”
第六十八节插件(4)
更新时间2011-12-252:10:33字数:1360
我这样想着,却感觉到自己不安宁的时刻来临。
我在一块大床单的中央晃晃悠悠,“八仙”绞住它的边缘艰难前进。狂风裹着冷雨,向每个人的脸面砸下来,自然,我这不幸的亡魂也难逃此劫。
我的家于接下来的隆重仪式是太不相称,就如蚁穴经不起大象群的拥挤和践踏。然而,为何要冒雨行动?请去问我那可敬的三叔公吧,解释权归他所有。我想,他定会将罪过推到另一个老人的头上----时光老人,因为是后者先有吉凶之分,前者才有选择。
到达目的地--本村大祠堂--被扔进棺材的时候,我已经是湿若汤鸡,“干燥”这个概念被粗野的秋雨强暴奸污了。
锣鼓、鞭炮乍然响起,这时从“八仙”口中一齐发出一声吆喝,有一样东西“砰”的落在我的上方,那是棺盖--使我与“人们”真正隔离的分水岭,并由两颗特大铁钉牢牢固定。
可奇怪的是,这种做法,在我这个大艺术家的心里,没有引起半点伤感,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憧憬与向往。我伴着仪式中的音乐,兴致勃勃的跨过人鬼的界限--奈何桥,面见阎罗殿上的帝王,以接受他的审判。
以我正直而勇敢的一生保证,我将会受到优待,既不会被扔到排满尖刀的山上,也不会被压到沸腾的油锅中。沉重的石磐不会将我碾压,锋利的屠刀会远离我的皮肉。牛头马面们的凶相对我毫无用处,因为他们的上司会大力禁止任何一样表示对我不敬的行为。至少在这方面,我想,阎罗是和上帝没有分别的:公正而又坚决。
还有诸如此类的情景,凡是一个大艺术家的想象力所能涉及的内容,我都一并想好。从而,从整体氛围和意境是来说,我真的进入了冥界的生活,从容而又愉快。在那里,我还意外的发现了与上界生活大不相同的一点:凡是和我一样的人都可以在此过上自由幸福的日子。
“盖上棺材,”我说,“原来便下了最后一个结论。这结论是由死者自己从里往外逆向推理而出,即应用因果律,依据死后的情形来得出生前的状况。这种逻辑,既极其准确又满含智慧。”
雨声从我的艺术境界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锣鼓声,准确的说,是一面锣,一架鼓,一副钹共同制造出来的音乐作品。
在锣鼓休息的时候,钹轻轻的扣击着,伴着它的节奏,有一个人流利的念诵着经文。从其外表来听,经文不乏韵味。它是为了引导我的灵魂而作。同时,它还无意拥有了一种教育功能。它是经文,是人类语言中最有学问和最动听的词汇组合,更是开启人类心志的金钥匙,因为它,庸人无疑也会变成想象力极强的诗人和小说家,和我一样,从现实走向虚幻。
我欣赏着这美妙之音,希望它成为我真正死去前的最后一个记忆。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我仍然活着,而且隐隐约约的感觉到“窒闷”这个概念。
我便有点恐慌了。因为窒闷意味着完全复活的可能。
居于这种考虑,我将“运动”这个指令传达个四肢,并发现四肢一丝不误的照办了。我又用手摸摸心窝,心脏也正在启动它的机器,就在心脏的飞轮转动的一刹那,血液流动了,舒畅而又暴虐,就像冲垮了大堤的洪水。踏过斯万公里的时光之河,我重又拾回了三样东西:呼吸、心跳和体温。这三者的综合,造就了生命,宝贵而热情的生命。
木制容器里的氧气在一点点儿的消耗,因此,我的呼吸便愈来愈显得吃力。我告诉自己,快回去,回到你那美好而甜蜜的人生中去,回到你那亲爱的家园,那里有你未竟的事业,有你不朽的追求,尤其是,你还要去做猫头鹰,去做人类的一只伟大而献身的猫头鹰,还有,你的眼镜,你那明亮的视力之窗,你得重新戴上它。
第六十九节插件(5)
更新时间2011-12-252:10:48字数:951
你得回去,马上。
想到这,我便乍然敲了一下棺材内壁,喊了一句:“放我出去。”
一刹那间,锣鼓声和诵经声戛然而止,一秒钟后,便开始混乱起来:妇女们尖声叫喊,男人们胡乱吆喝,从棺材旁边一哄而散,奔跑声,撞击声,各种声响,汇成一片。
突然,一串清脆的铃声凸显出来,一个人大声叫道:“镇静!镇静!”
这声叫喊犹如一针神奇的药剂,注射到疯狂的人群中,便马上使之安静下来。
在全堂鸦雀无声的时候,一个人的手重重的拍到棺盖上,随之而起的,是脆响得刺耳的铃声和那人杂乱的呓语声,那人把铃摇得犹似痉挛者的双手,他的嗓音也是那么的尖锐和刺耳。
我怒不可遏,猛然大吼:“放我出去。”
于是,一场人鬼谈话就这样开始了。
为了仪式完美,两位道教士来到现场。他们敲打锣鼓,他们念诵经文,他们引导亡魂,他们开启心志,现在,他们又与鬼辩论。
当我大吼“出去”的时候,他们不愠不火,极有礼貌的说:“眼镜,你已经是死人了。死人怎么能从棺材中爬出来?你一向知书达理,我相信你死后也是如此。”
“我不是死人,我没有死。”我坚决的说。
“嘿,多新鲜的事儿,每个人都知道你已经死了四天,可你自己却说没死。告诉你,这才叫真正的‘鬼话’。大家说,是不是?”
满堂应和,“是鬼话,是鬼话。”
“我没有死,”我重新回到了愤怒的起点。
“没死?难道,你钻进棺材只是为了体验一下生活,我的大艺术家先生?”
这时,有几个人窃窃的笑了。
“我失去了知觉,我动不了,只能任你们摆布;可我现在恢复了一切。”我将怒火又压了下去,耐心的解释。